小說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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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獎〈衣魅〉

百聲

  常說,女人的衣櫃永遠少一件衣服,他想她的衣櫃也是。

  中國道家說物久成精,日本則有付喪神,他不確定阿袂是哪個,但他想一個存在久了,也會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房間在樓層的角落,非常普通,單身男子的簡單樸素,衣櫃在房間的角落,要埋進灰塵裡似的不想引人注目。不小心注意到它的時候,大概也是提醒自己得換個衣服。襯衫、素面T恤、牛仔褲,還有一套普普通通的睡衣,靜靜地躺在衣櫃裡。

  也不是沒想過讓裏頭繽紛一點,但阿袂那裏的衣服夠多了。


  阿袂住著的地方,一開始也都是在他的衣櫃角落。像隻衣魚從衣領到衣袖,衣料相觸的縫隙間蟄伏,在他翻動衣櫃時鑽動,激起的窸窣聲小小的似在門外徘徊的腳步聲,怕把地板踩壞了似地輕。後來慢慢的、慢慢的有了膽子,有意無意的在他拿衣服的時候輕輕碰他的手,第一次接觸時,他想起他高中時和一個女孩的第一次約會,還記得那女孩那天穿了一件開花色系的小洋裝,他們聊了一會兒,女孩就要起身,她在離開前輕輕碰了碰他的手,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聯絡過。

  阿袂倒是一直沒走,時間久了甚至會對他選衣的品味發表意見,在他又一日的選擇了白襯衫和牛仔褲時,撞得衣櫃砰砰響。

  她開始會不悅、難過、偶爾發怒,夾在那些砰砰響之間,開始會抱怨。

  他感受到她的不滿,卻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他的煩惱感染了他的生活,開始有人主動來關懷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更不知道怎麼解釋,只好委婉的表示說他跟他的室友起了點爭執,因為她並不喜歡他的衣著品味。


  「你每天都那一套,看久了的確會膩。」一個女同事點點頭,同意道「怎麼不買點別的?」


  事實上,他也曾試圖添購些其他風格,或許來點那些時下流行的雅痞風還什麼的,但走進那些服飾店他就頭昏眼花,店員拿了一件又一件在他身上比試,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卻只看見那些花花綠綠的衣物,自己的臉像是被擋在那些衣服的影子後,模糊不清的令人不悅,最後他就還是買了幾件新的素T。阿袂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是在他把那些嶄新的暗色衣物收進衣櫃的時候。

  她說唉,聲音裡有種無奈不安,揉碎了織進每一條纖維裡,從那天起,他穿起那些衣服耳邊都迴盪著那聲嘆息。

  但他的困惑依舊,於是阿袂出了衣櫃。

  她對於這件事很不滿意,不滿意到甚至從衣櫃裏跑了出來,第一眼身姿飄飄。

  阿袂有一雙鳳眼,眼尾帶翹,似近似遠,若即若離。

  他感覺到她的接近,身體的曲線貼合著他,貼合著他舉起手,貼合著他每一步前進,他的生活多了一件沒有重量的大衣,而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她開始催促他去買衣服,當他一如既往的踏入充斥著男用襯衫的專賣店,阿袂卻拉著他領子拖出來,他想向迎上來一臉驚愕的店員道歉,卻被踉蹌的推入隔壁的女裝部。阿袂嘴唇裡迸出嘶嘶的笑聲,所以說啊,原來是她自己想買衣服,他嘆道。

  阿袂拉著他的手去拿起所有她中意的衣物,沒指名尺寸,但他很清楚,因為他們幾乎是一起生活,一起行動,比起大衣,或許她更像一件貼身內著。不知是基於寵溺還是共同生活的情分,他都會盡力滿足她的要求。他的衣櫃一天天滿了起來,但屬於他的空間還是那些,她不需要那些,他只需要那些。

  她有時會把他拉到鏡子前看她試裝,A字裙、鉛筆褲,那些線條很適合她,他很滿意,滿足感像是隻吃飽饜足的貓,無聲卻自身上每一個毛細孔溢散,水蒸氣似地充斥所有他活動的空間。他的同事們再也沒有來關心過這件事,平靜的生活回來了,冒著泡泡,波波波波。

  他變得比以前喜歡出門,喜歡幫她買衣服,看她穿著那些衣服,身上的線條比起自己,更為宜人。他想像著其他人的驚艷,而他會與有榮焉,儘管那些都不是針對他,他只是灰塵似的等著被遺忘,他的自我幾乎被遺落在他衣櫃的角落,和他原有的衣物一起,幾乎。



  時光像衣物被折疊起來,從這頭跳到那頭,織錦的蟲洞,踏出一步,就從年初到了年末,公司每到年末都會舉辦尾牙宴,還是特別正式的那種,聽說每年都要有人下去跳交際舞,他們部門不知為何被規定開場,部長緊張得要命,勒令全員都至少得會一點,還幫大家都報名了舞蹈課,對這件事特別激情。大家嘴上沒說,私底下多少有些怨聲載道。

  他倒是沒什麼意見,阿袂知道後笑了起來,像是嘆息,卻也似乎有些興奮。

  他每次去上課都穿得特別素淨,規規矩矩地踏著舞步,他做得很好。於是他還有些閒暇去觀察和他搭檔的女同事,不像他很從容,每次踏出一步就跌過兩步。老師過來替了他的位子,手把手地教,動作逐漸流暢起來,華爾滋這樣的舞,一直都是這樣波連不斷,如水般流洩。

  併換步,

  右轉步,

  左轉步,

  直行追步,

  他看著看著,不禁覺得,如果是阿袂的話,跳起來一定很好看。


  他回到家也不忘練習,規規矩矩地扶著空氣旋轉,阿袂坐在一旁扶著臉頰微笑,笑的他臉紅,檢討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哪裡跳錯,卻看到阿袂站了起來,鑽進他手臂間,手啊腰啊抓得好好的,要他教她跳舞。他不是很確定,他去上課都只學了男生的部分,不知道能不能教的正確。

  阿袂又微笑,拉著他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跳起來。

  阿袂一步步跟著,一開始有點浮躁,但過了沒多久時間就流暢起來,完美地完成了一曲,他有點驚訝,想想卻也不那麼如此,畢竟阿袂一直都跟著他,他不介意,他很喜歡。

  阿袂很喜歡跳舞,所以之後他不管課堂上教了什麼,都記下雙人份的舞步,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阿袂跳得比他還好,最重要的是,跳得比他快樂,他逐漸地喜歡上握著阿袂的手,旋轉拉出一朵一朵的花。

  每一回跳舞,阿袂都要換一次衣服,有一次她拿出了一件小洋裝,開花色系,還有個花苞似的蓬裙擺,看起來有些舊了,他覺得有些眼熟。阿袂告訴他,那是從衣櫃的角落拿出來的,他看著阿袂穿上,沒來由地激動,又有些懷念和悲傷。跳舞時,那裙襬畫出的弧度像花瓣散落,卻又像是魚的尾巴,像是有水漫過的波動。那瞬間他突然覺得想要拉著阿袂轉出這個房間,隨著音樂的水波踏出這個房門。

  但最後他們只是在房間裡旋轉,只能在這個房間裡旋轉。



  公司規定,尾牙宴須著正裝出席,他又出門去買了衣服。

  他買了一套中規中矩的黑西裝,也幫她買了一套禮服,她在房間冷白的磁磚地上,深藍的魚尾散開,卻又在走動時翻騰起來,如水般流洩。他想到公司角落魚缸裡那條魚,好像就叫做藍尾禮服。他不懂自責,卻在這時感受到虧欠,他和這個房間,都是角落裡的魚缸。

  他第一次主動去抓她的手,她雀躍的向前,給了顫抖的他一個擁抱。

  他們緊緊相擁,似乎要把對方咬碎了,周遭舞動似地旋轉起來,他忽然感到有些痛楚,發現擁抱在他們之間具有侵蝕性,真的開始。

  它開始啃噬,向內侵蝕,他痛苦的掙扎,卻被綑綁著任由它穿透皮膚,疼痛直達骨髓。

  然後它消失了,他成為了一具骷髏,風吹過肋骨髖骨,涼透脊椎,他好奇著沒有了任何血肉還能感覺到冷,冷得還能張開眼睛,霎那間,一切又開始重新生長,組織包覆住白骨,飛針走線似地拉出線條組成肌肉,覆上光滑的皮膚,而他再度成為一個完整而赤裸的人。

  但它還不肯停止,線頭自腰間、肩胛冒出,針針線線密密,在身上裁出了那套晚禮服,貼合著曲線,身後拖曳著深藍色的長魚尾,裙襬完美曳地同時他旋身,線頭就自身體那端斷開了,但那衣服彷彿還長在身上似地,就像身體的一部分。


  他嘆了一聲,聲音裡有種無奈不安,卻顫顫地有種躁動的歡喜。衣袂飄飄,眼尾帶翹,似近似遠,若即若離。



  有時他會想起高中時那個女孩,想起了她那天穿了一件開花色系的小洋裝,花苞似的蓬裙襬,卻萎頓的離去。他想起她離去前的輕拍,輕輕拍在他手背上,他們的手都屬纖長秀氣,他想,如果牽起手來,或許就會像姊妹一起。

  他還記得那件洋裝,還有她手掌的模樣,卻已經忘了她長的什麼樣子了。

貳獎〈雜談〉

霢霂嵐影

  三個月前,左眼的視野中心突然出現陰影。那是我二十歲之後沒多久發生的事情。長時間使用電腦的我,在出現這樣的情況之後,立即聯想到的是:黃斑部病變。長期使用眼球而造成的衰老現象。

  就診後,醫生告訴我並沒有什麼,在二十歲以後,三年以內,大部分人都會有這樣的症狀。

  醫院全白的裝潢令我有點暈眩。護士在白色門簾的後面與婦產科的同事聊天聊得很開心。

  「那麼,我的眼睛到底怎麼了?」醫生一臉不在乎的樣子,反而令我更擔心自己無法從他身上獲得任何幫助。

  「是蟲子。你體內的某個細胞變成蟲子之後,會慢慢吃掉你的整顆眼球,最後擬態成為一顆完整的眼球。視力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單單只是原先屬於你身體的部分,變成別的物種罷了。」

  是蟲子!不但是蟲子,還會吃掉我整顆眼球!別開玩笑了,那是屬於我的眼球,光是想像有隻蟲子在眼窩裡爬來爬去就覺得噁心。

  「醫生,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去除蟲子嗎?」

  「別擔心,幾乎所有人都有這種蟲子的。開刀拿掉也只是浪費醫療資源。我剛才說了,那是由你的細胞衍生的其他物種,就算拿掉了這一隻,還會有下一隻的。」

  醫生往電腦裡稍作紀錄,之後就請我出去。「現在沒什麼問題,之後覺得不太舒服再來回診吧。」他這樣說。我緩步走向電梯。

  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我站在醫院電梯的鏡子前望著自己的左眼,礙於陰影並不能看得很清楚,不過右眼還是完好的,看得見在左眼瞳孔內下半部閃爍的一個光點。

  我從來沒有聽過有關蟲子的事,這個世界就已經將牠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如果所有人都有過這種蟲子,相關的研究或討論應該很多。卻沒有人談論過與蟲子有關的事情。沒有人談論過有關自己身體裡面,異質的存在。

  所有人都有就能接受了嗎?我還未習慣於是有問題的是不能習慣的我嗎?

  沒有蟲子的人,也是存在的吧?

  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


  「你知道蟲子嗎?」

  「什麼蟲子?」朋友一邊喝著剛買的仙草凍奶茶,一邊挑眉示意學校湖畔的鴿子嘴裡叼著的蚯蚓。

  「蟲子。二十歲以後會吃掉你的眼球,甚至變成你的眼球的蟲子。」

  「哦,我的是在右眼,不過一年前就長完了。你怎麼問啊?」

  「不覺得可怕嗎?你的右眼,不,右眼窩裡有一隻蟲子。而且為什麼我從來沒聽過其他人談論過這件事?」

  「不會覺得可怕吧?你會覺得有左右手很可怕嗎?那還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啊。也不是寄生獸之類的外來生物,不會說話,也沒有必要戰鬥。」

  「倒是,你是還沒長蟲子,還是已經長完了啊?有蟲子的過程中牠會分泌一種物質令人遺忘牠的存在,應該在發現有蟲子沒多久之後,就會忘記這件事才對啊。所以很少人談論,長完之後,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怎麼會。知道是蟲子就會覺得害怕。原先不屬於我的,卻成為我的一部分。

  「比如這個巧克力吧,你吃吃看。」他從隨身的包包裡拿出一條十元的七七乳加。

  「不會有什麼問題吧?突然叫我吃,感覺怪怪的。」

  「沒事。」

  我吃了一口,確實沒什麼問題。

  「但那條七七乳加已經過期半年了。」

  「你還說沒問題!」我把七七乳加塞回他的包包,拿出衛生紙吐掉嘴巴裡還剩下的七七乳加。

  「看吧。如果沒告訴你,你是不會有感覺的。有潔癖的人,也得察覺到髒,才會感到不適。蟲子也是。牠們為了順利成長,應該是會欺騙你的感官,進而順利的吞噬整顆眼球,等到牠們成功之後,身為宿主的我們,也已經習慣了。」

  真的是這樣嗎?

  「順帶一提,那個是今天剛買的,沒有過期。」

  我,太容易被欺騙了。

  「我還是無法把蟲子當作自己的一部分。」

  「蟲子從來就不是你的一部分。不過除了蟲子,不屬於自己卻存在於自己的部分還有很多。蟲子的生存方式,也只是附和著你的存在進行。如果你死了,對於蟲子而言反倒是困擾。」

  還是沒有辦法接受,蟲子在我的身體裡,我卻無能為力。

  「大家都經歷過,你只是需要多點時間沉澱而已。好好想想吧。」

  多點時間沉澱。敷衍而空泛的詞彙。

  他吸了一口奶茶,仙草凍蠕動的方式,令我感到害怕。

  蟲子。

  是蟲子。在我的左眼裡。


  蟲子出現的第二個禮拜,視力開始恢復,取而代之的是看見所有人身上的蟲子。早上刷牙面對鏡子時,左眼裡的亮點又更大了些。

  有些人身上的蟲子確實只長在眼窩裡,但也有範圍擴及整個頭顱,甚至半邊身體的類型。我很害怕。我開始不去上學,大學裡許多點名或者不點名的課,喜歡或者為了學分的課,通通不去。我想要相信朋友說的話,只要蟲子的生長停止了,我也就能接受牠存在於我的事實。但那些蟲子範圍更大的人呢?蟲子的生長真的僅止於眼球嗎?

  一個月過去,我開始恢復上學。即便有關看得到蟲子的事沒有任何改變。我也曾想過是否放棄掉一顆眼球,可以換取自己身體的一致性,不參有雜質,單純只屬於自己的身體。最後還是因為過於膽小而放棄了。

  所有人都對著我笑,甚至他們眼中的蟲子,或身上任何部位的蟲子,都朝著我笑。我不知道牠們為什麼笑。

  我不再喜歡觀察人類。我甚至無從判別牠們或者他們。

  我有時會一直望著自己的臉,直到整個臉型都模糊了,還是不眨眼。

  學校沒有變化、同學之間的互動也沒有變化。是我,都是我的錯,是我異樣的存在讓自己感到不適。

  回到學校以後,又與其他同學討論了兩三次自己的困擾,但總是被打斷。他們身上的蟲子也表現出疑惑的神情。我可以偽裝的很好。在我的蟲子擬態成我的眼球之前,我可以在人群面前擬態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我只是在欺騙自己罷了。我又回去掛了一次門診。

  「還是一樣的問題。沒什麼需要注意的。」

  第二次看到醫生的時候,他的本體像是蚯蚓一樣,象徵成年的環正好在脖子的部分,手指靈活的親吻著鍵盤。回過神來,我已經躺在家裡的浴缸裡,熱水不斷滿出來。我用手使力地擠壓著左眼,站到鏡子前面時,瞳孔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很大的光點,還有一隻蟲子的臉。像一隻蛆蟲一樣的蟲子,在我的眼睛裡透過鏡子對我微笑。


  再次見到朋友的時候,他手上還是拿著仙草凍奶茶。

  我很驚訝在他身上並沒有看到任何蟲子。一瞬間我有了「或許是我好了」的假象。一回頭又看到在接吻的情侶臉上的蟲子也努力地蠕動著。

  「你並沒有蟲子。」

  「你知道,其實七七乳加真的過期了。」

  「少岔開話題!你騙我!你的蟲子呢!」

  「在眼睛裡。」

  我仔細看著他的右眼,看得見在右眼瞳孔內下半部閃爍的一個光點。

  「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一年多了。曾經牠也長大過,但最後又復原成最一開始的樣子。」

  「怎麼辦到的!告訴我!」我幾乎是苦喊著求他,一旁的情侶驚嚇到停下互相揉抱的動作。蟲子們還在互相嚙咬著。

  「不只是蟲子,還有老鼠、鳥、魚等等。像是奇美拉一樣的怪物。你們在我眼中就是這樣的存在。只不過是個蟲子,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不能理解眼前的這個人,不能理解這個社會、這個世界。

  「最一開始都是由自己接受蟲子以及其他的東西,怎麼到頭來卻又害怕了。」

  「你忘記了,你自己選擇蟲子的存在嗎?」

  我才沒有選擇,沒有。

  「即使現在把右眼挖掉也沒有幫助,為了連接視神經,蟲子早就進入大腦了。」

  在決定是否挖掉右眼之前,蟲子就存在了啊。你說的選擇是什麼?

  「你還接受很多不是自己的東西呢。所以你在這裡,在大學上課。」

  跟大學有什麼關係。

  「由自己選擇的東西,卻要說認知不足所以選錯了嗎?」

  我只是單純的不想要蟲子。

  「蟲子會感到困擾的啊,或許把主體跟客體對調,你會好過一些吧?」

  我。蟲子。

  「你到底為什麼在這裡啊?」

  仙草凍奶茶蠕動著,我蠕動著。


  三個月後的現在,我已經看不見蟲子了。我離開大學,回到家裡,終日看著電腦,透過網路聊天室,嘗試著理解螢幕對面的人的想法。單純的思想交流。沒有看見蟲子,我卻仍然感覺到蟲子的存在,甚至像愛喝仙草凍奶茶的朋友所說的,我才是蟲子,蟲子才是人。

  我拿起電腦桌邊的蘋果一口咬下,卻沒發現連其中的蛆也一同送入口中。


  終於,沒有蟲子了。

參獎〈貓生〉

許宸碩

  母親被燒死的那天,我的名字被寫在一張白紙上,燒成灰,飛上了天。在那之後,我只剩一個不知能否算是名字的稱呼:獻子。

  我住在一間狹小破舊的倉庫中,雙手被鐵銬銬著,連接鐵鍊栓在牆上。每天能期待的大概就是食物,雖然因為粗糙的烹調而不怎麼好入口,但至少解除飢餓,讓人悲哀地感受到想活下去的慾望。

  每天我都期待晴天,幸好這時節還沒開始風災,每天早上,晨曦會喚醒我,我醒來的第一眼總是看著自己的手臂,因為無法洗澡,而不斷添增油垢。此時,我會到無櫺的高窗旁,仰望包圍倉庫的竹林,感受剩下的光將我淨化。

  陽光穿過竹枝竹葉間的空隙,一天一天,看起來是差不多的,但即使沒有記錄工具,僅僅憑著自身的肉體與意識,我依然感受到時間如齒輪不斷運轉。

  此外就是那隻斑紋貓了。只要沒有人在倉庫裡面時,牠就會從高窗跳入,磨蹭我的腳,偶爾玩弄些我給牠的魚骨頭。每次我看著牠,我便更加確定今後的命運將怎麼進行下去。

  曾有一名憐憫我的年輕人偷偷潛入倉庫,問我要不要逃出去。我想回答他,但一開口,發現喉嚨已經乾啞得無法說出話。年輕人給了我水,等我清了清喉嚨,確認講話的能力回來後,我只搖搖頭。

  「救了我,你就沒有更好的命運。」

  他的表情充滿疑惑,只當我是因為親眼看著父母漂在水面,活活燒死在小筏上,瘋了,帶著憐憫地看著我,搖了搖頭,離開倉庫。

  當我成為獻子的那一刻,我才想起自己當時是怎樣走完一生的。

  我看過的事情很多,雖然記憶隨著世代的磨損已經不大牢靠,但大致上,我還記得自己的前幾世生命。而我的第一世,就是那隻斑紋貓。

  那時,生命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我不被豢養,所以平常都是自己獵得食物。我常在田野間獵得土鼠、蜥蜴等動物,偶爾也進村子裡,看有沒有人願意餵食我。

  第一次碰見獻子也是在那時候。那時,我經過一間小倉庫,一個我後來還會再經歷幾次的直覺告訴我,裡面有個很重要的人。

  獻子髒兮兮的,也不和我講什麼話,只輕輕搔著我的毛,偶爾給我吃剩的魚骨頭來啃。我不大啃那些東西,倒是喜歡用爪把玩。除了和我互動,他只會看向窗戶外面,要不就是閉著眼、背後倚牆,彷彿在冥想什麼東西。

  生命在那一刻相當靜謐,彷彿除了整個時空自有的運行規律之外,世上再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那時,年輕人讓獻子喝完水後,獻子沙啞地說:「帶我走。」

  夜裡,年輕人從身上的布衣中拿出鑰匙,看著訝異的獻子,說:「這是從村長的屋子裡偷偷拿出來的。」解開了他的手銬。他們連夜逃跑,但還來不及到下一個村莊,就被村長派出的、連夜趕來的壯士們抓到。獻子又餓又瘦,自然是無法掙脫,然而年輕人也一樣無法掙脫。

  後來年輕人怎麼了我不知道,只記得那晚有一股慘烈的尖叫,刺進村內每個人的耳膜,整夜迴盪在每個人的腦中。

  隔天,獻子的午餐難得有肉。那是一盤燉絞肉,他不吃,只是以一種忍著眼淚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瓷白的盤子,最後才把肉拿來餵我。

  而我吃了。

  現在想來,我作為斑紋貓和獻子所在的時代,最遲也頂多是十八世紀前、所有的現代性尚未來臨的時代吧。

  當我還是一隻貓的時候,其實我不大能辨別自己在哪一個時代。對於一隻貓而言,知道自己在哪個時間點的重要性遠不如吃飽睡暖來得重要。之後當我回想起那幾個生命片段時,我只能依作物、氣候、人們的穿戴等,大致猜測自己所在的年代。

  我身為貓的生命有五條,第一次是斑紋貓,第二次是山巒中放牧的小村落中,隱居的小說家的白貓;第三次我是一名科學家的褐色貓;第四次是在約十六世紀歐洲某個靠海的港鎮,做為預言者的寵物黑貓。

  第五次,那一次的記憶特別簡單,因為太簡單而比其他幾次還來得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被關在鐵籠之中,除了偶爾有人開門,沒有光能透入我所在的空間裡。那裡陰暗潮濕,而我和其他貓的排泄物也無從清理,許多我的同夥身上都長著虱子,又癢又髒又臭。有的撐不過,連癢都不抓,死了。

  有一天,一名穿著白色圍兜的男子開門進入。原本白色的圍兜被一道道血跡染紅。當他抓著我,從籠子中拉出時,我突然體悟,這一世的我,是要償還第一世的債的。

  死亡痛苦而快速。當我重新張開眼時,我幾乎不記得關於自己曾為貓的任何細節。然而,記憶這種東西就像腦中的資料庫一樣,你會漸漸發現更深的資料庫中有著你沒開過的檔案。你會漸漸熟於建立路徑,讓自己重新記憶過去的記憶。

  我出生在一個港鎮,和煦、帶著鹽分的海風,吹拂如雨後草地上長出的茂密草菇群一般的連棟白色矮房舍,陽光四季明媚。

  母親是個占卜師,抽牌占卜。牌是一副四種花色、每張花色有數字一到九的紙牌。我們居住於某個暗巷內。當我十歲那天,她告訴我,她在我出生時,一股強烈的直覺告訴她,我的天資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還優秀,並且必定繼承她的家業。這股直覺如此強大,甚至讓她不必抽任何一張牌即可瞭解。

  預言師,他們是這樣說我的。

  母親教我占卜,告訴我每張牌代表什麼,以及看到牌面後該如何詮釋。她說,占卜就是和神明連結,請神明告訴你解答。一般人是無法直接和神明連結的,所以需要抽牌,讓神明來掌控機率,來說明解答。

  我始終沒有學成以牌占卜的方法,每次預言前,我會洗牌、抽牌,然後閉眼。對我而言,洗牌、抽牌只是讓占卜師看起來像占卜師的動作。閉眼之後,腦中閃過的畫面與意念才是重點。我看著那些景色、嗅著那些直覺,斷言被預言者的命運。有時,我說出口的事情往往和牌面不符合,這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她說,她看過好幾次了,但客人就在面前,她不可能講破。然而,當她暗地裡重新抽幾次牌後,往往要抽到最後一張牌,才會瞭解我的預言。

  我身為預言師的能力如此特殊,雖然看得見久遠的未來,卻不一定能隨著意念看到特定的時間點,如明天、下個月或明年的事情。即使如此,有兩件事情我不需預言,只需回憶,一,是我將遇見陪伴自己良久的黑貓;二,是我將死在一次誠實的預言之下。

  十三歲時,一位母親帶著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問我男孩將來的命運。男孩稚嫩的臉龐中有一對銳利的眼神。我注視著他,然後看見一名男人躺在岸上,他身邊有許多人,都穿著軍服。他們看著海上無數船艦在燃燒,黑煙染黑了天空,使得白天如黑夜一般不見陽光,而火光成為整個視野之中最明亮的存在。

  他們在哭,但連哭的力氣也幾乎沒了,只是靜謐地流著眼淚。

  「他會成為一名將軍,但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失敗。」我說。

  男孩神色複雜,但最後彷彿在心中做出結論,不服氣地盯著我。

  十五歲那年,我在母親的葬禮上遇到那隻黑貓,從遇到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我們會一起走向老死。我把母親的牌放入她的棺木內,讓母親用它與神靈連結,往神靈的身邊走。同時,我也下定決心要做一個試驗。

  對於因預言而死亡這件事,我想挑戰命運。

  挑戰命運的時間點,是我預言同齡男孩人生的十年後。

  那時男孩已經是男人了,他果然如我預言般成為一名將軍,而且是以僅僅二十三歲的年紀成為海軍將軍,帶領國家在大海上戰無不勝。那天,他帶著軍隊停靠在海港,進入港城,小小的漁港幾乎塞不下那麼多的船隻,而小小的港城也難以承受那麼多飢渴的士兵,無論是餐廳或妓院統統客滿。

  在一片混亂之中,將軍穿著普魯士藍搭配白色的軍服,別上鍍金的徽章,滿面春風地回到了我的預言攤。

  他的外表變了很多,黝黑的臉龐與堅硬的鬢角、鬍鬚帶出了男人的陽剛,而眼底中依稀殘存的稚嫩化為一種單純,柔和了這股陽剛。就是那眼神,讓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怎麼樣?我到現在可是從來沒有輸過一場重要的戰爭!」將軍驕傲地說:「預言師,要不然這樣吧,你再替我預言一次,看看結果有什麼改變。」

  然而,我看到的景象依然一樣,男人躺在岸上,看著海上無數船艦在燃燒。

  「喵。」黑貓叫了一聲。

  我記不起來當時身為黑貓的我為什麼會叫了,或許那只是個很平常的呼嚕聲,那個我還不知道,那一刻改變了往後的命運。

  當時,預言師依然說,將軍將遭遇極其慘烈的失敗。

  那一夜,預言師被氣憤的將軍率領著手下凌遲至死,而我在慌亂之中逃跑。後來大概十年過去,將軍率領著他勢如破竹的海上移動大軍,依照國王的指示,準備征服遠方他從未親眼見過的大陸。然而,在他們終於看到陸地的隔天,一場大風暴襲擊了整個他能看到的一切海面,船隊翻覆、沉沒。

  幾天後,當陽光終於再次照耀海面時,將軍看見船隊只剩原來的十分之一,心涼了一半,同時,大陸上駐守海岸線的海軍看到了武裝整齊卻被暴風雨侵襲的陌生大軍,二話不說,派出大軍俘虜了所有剩下的軍隊。

  當軍隊們被小筏子一一載到沙灘上時,他們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來,他們喝不到淡水,也吃不到東西,就算有精良的大炮及刀鎗,也沒那力氣使用。新大陸的人們任他們躺在海灘上,先把船上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統統搬走,再放一把火把船隊燒了。將軍只能看著火焰燃燒一艘艘曾經輝煌的戰艦,黑煙遮蔽了整個天空,也把他戰無不勝的自尊摧毀殆盡。

  後來,經過長久的交涉,將軍終於回到了祖國。他落魄地回到我所在的港鎮,看到我時,哭了出來。

  我帶著他來到預言師的墳墓。預言師的墓碑以大理石刻成,上面寫著他所有為人所知的預言,而第一條,正是將軍的失敗。將軍不斷磕頭,磕得把大理石石碑都染紅了,仍然沒有停止。

  此刻,我驚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在送走母親後的誓言。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您會依舊常勝。」

  將軍笑得比誰都得意。

  我常常想,這究竟算不算是說謊。畢竟十年之內,他的確成為這國家最著名的將軍,然而,驕縱的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無人能敵,在一次海戰之前嚴重低估了對手,誰知道敵方戰船的炮彈打得比將軍手下任何一艘船都遠,航行速度比任何一艘船都快……。

  慘敗自是不必多說,逃到海岸的將軍在絕望之下,飲彈自盡。

  那時,一個巨大的命運毀滅的時間點隱隱在我眼前出現,但當時的我無法解釋。某方面而言,這或許就是下一世我開始研究科學的原因。

  此世,我身為人類的時光終於久到讓我足以擁有貓所沒有、預言師也不夠的知性,而得以用過去的記憶來研究我與常人的相異之處。

  你聽過「量子永生」嗎?

  這其實是量子力學裡某個很微不足道的枝微末節。在說這些之前,你必須知道「薛丁格的貓」。這思想實驗很簡單,一隻貓被關在箱子裡,裡面有個裝置裝著有一半機率放出輻射的原子。只要偵測到輻射,裝置就會殺死貓。此時,薛丁格問:「貓在箱子裡時,是死還是活的?」

  哥本哈根詮釋是這樣說的:貓是死的,也是活的。更準確而言,貓是介於一種死亡與活著之間的疊加狀態,只有當我們測量原子是否衰變時,這兩種疊加狀態才會「塌縮」,而我們只能看到其中一種。

  休・艾弗雷特(Hugh Everett)以另一種方式來詮釋這結果。他說,當我們「觀測」時,整個世界不是「崩塌」,而是「分裂」一個是貓活著的世界,另一個是貓死亡的世界。然而,這兩個世界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兩者就像平面上的平行線一般,再也沒有任何連結,因此我們無法測量另一個世界的任何數值,也就從根本上無法證實這理論。

  如果把本來的世界當做原點,每一次世界分裂都畫出一個分支,你會發現,在這隨著時間而不斷延伸的樹狀圖中,總會有一個分支,貓永遠也不會死。

  量子永生。

  那時我才瞭解,當我轉世為人的那一刻,這世界就分裂了,而身為貓的我與身為人類的我在不同的平行世界,永遠不可能在同一個終點。

  在每秒鐘無數次的探測之中,樹狀圖的分支以等比級數增加,你最後會發現,當時間漸漸過去,「觀測」越來越多,所謂的奇蹟會越來越少,世界終究導向不同卻相似的終點。

  我逐漸知曉而相信宿命。由於此世的我仍保有預言者的直覺,我能夠不斷看見他人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遇到巨大的毀滅,就像將軍的終究死亡,朋友們一個個被金錢、家庭、社會壓力逼到達到崩潰的邊緣,這世界是如此殘忍,彷彿每個人都有專屬於他的末世存在。所謂的奇蹟,到最後都會被湮滅。

  那我呢?作為一個得以不斷記憶、輪迴的人,我的末世在哪裡?我那預言者的直覺不斷帶我看見百年前的那場大雨,直到躺進棺木的那一刻,景象消失了,耳旁那沙沙的雨聲仍然沒有停止。

  也許是我知性的部分變強了,那次死亡不大一樣,我能感知自己停留於輪迴之中。

  那是很奇特的經歷,自己在一切因果之外,光一般的分子繞著迴圈,一圈圈的光圈環環相扣,形成一種如鎖子甲的複雜結構,看不見盡頭,且仍不斷延伸。我突然瞭解那一個個光圈是一個個的世界,而每個世界都不斷因選擇而分裂,一開始都是環環相扣,最後卻相隔極遠,且仍不斷繼續延伸。每個光圈都有自己旋轉的速率,彷彿你拆開機械表,看著裡面每個齒輪互相咬動,旋轉,時鐘離開十二點鐘的刻度,再旋轉回來。

  是那一刻我才領悟到,科學是無法解釋這一切的,時間、空間、世界必定有某種我無法以語言甚至公式描述的結構,而時間也不是如班雅明所言的現代性時間「空洞、同質的存在」,它甚至可能並非線性。即使相對論早已指出這點,但相對論的空間壓縮和時間回溯仍然是不同等級的高難度。只是,或許連愛因斯坦也還沒看到在我們可見的時空之外的,一個更龐大的世界、命運結構。

  我想不到有什麼理論可以解釋這景象,突然,我失去意識,進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我總得書寫的。

  記憶會磨損,而文字不會。我或許有辦法重新喚起前幾世的記憶,但靈魂總是不斷磨損而新生,舊的不見了,新的取代了,我只能回憶還能回憶的部分,並且知曉記憶必定經過某種美化或醜化的扭曲。我能做的,就是把那扭曲背後的方程式寫出來,抓住原因,重新構築一切,成為巨大的譜系。

  一開始,我以為完成這樣的工作後,就能瞭解輪迴時看到的景象了。

  我以小說寫出過去的經歷,先是預言者,再寫一系列科普教材。最後,我才終於敢把科學融合輪迴與預言,寫出輪迴者,把前面所有寫過的人物、劇情通通串連在一起。

  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每個人都把那些東西當作小說了。

  輪迴者的最後一個系列特別難下筆,但下筆後也特別好寫,因為我已經看過那場雨無數次了。

  關於獻子,我最後被賦予的、不知道能不能算名字的稱呼。

  這是最後一世了。

  當我成為獻子的那一刻,我想起自己最後的小說。雖然手中沒紙筆,然而身為作家培養出的文字能力還在,我不斷在心裡修正過去書寫的錯誤。

  我身為獻子所在的村落旁是一條河流,幾乎每年都會因颱風暴漲而淹水,總是有人因而去世。幾十年前,上一任村長曾派人開發幾十里外無人居住的高地,然而開發者不是死於莫名的疫病,就是被野生的熊狼、甚至鹿給殺死,剩下逃回來的人說什麼都不願回去,於是人們便瞭解那裡長久以來無人居住的原因。最後,上一任村長只能放緩計畫,以一代人為週期,慢慢拓展、遷移村莊。

  但這樣的作為太慢,村民不滿,於是上一任村長詢問身為巫士的弟弟有無方法可以平息水災。最後,巫士建議,依照時節,在風災之前,從全村中抽出一家人,每年獻祭一個,直到那家人全都因獻祭而亡,再抽出下一個家庭。被抽中的人家要是想反抗,那全村的人都會一起對付那家人,參與這場集體謀殺。

  被抽中的家庭從來都只有剛來到這村莊的、或貧窮的人家。至於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這樣的傳統被這一任的村長傳承下來。在烏雲密佈天空之時,村長依照年齡、性別,選擇那年要犠牲的人。犠牲者在前一晚會吃他們希望吃的食物,當天則會被木架架著,固定在一艘竹筏上。竹筏上充滿柴火,澆上幾桶油。接著,村長在架好的柴火中央點一顆火種,將竹筏推到河中央。

  所有參與這場集體謀殺的村民,都眼睜睜看著獻祭者成為水面上的火球,不斷哀號,直到小筏沒入水中為止。

  前年是父親,去年是母親,今年終於輪到我。

  我不確定父或母究竟是被燒死的,還是被淹死的,但無論是哪個,都是極為悲慘痛苦的死法。

  那晚,村長問我:「獻子,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我只是搖搖頭,「給我酒吧。」

  隔天,我被架上竹筏,竹筏點火,推到河中。

  火焰很燙,即使我把酒藏到早上才喝,酒精也麻痺不了那種從皮膚灼熱到骨頭的痛。

  我想父母是被燒死的吧。然而我咬牙沒有出聲,而是不斷望著天空。

  烏雲密佈的天氣是看不見星空的,然而,在更深的地方,我感知到宇宙中萬物的運行,也看到這村莊後來的命運。

  幾代之後,一名村民跑到村長的家中,發現了獻祭的實情。在那一年的雨季之前,村長一家被綁在竹筏上,如前幾代一般獻祭。

  每一個村民看著水上的火光。

  那場面壯觀而殘忍,所有的憤怒與恐懼都在水面上一道道的黑煙之中飛上了天,成了雨水的凝核。

  那年的雨比往年都大,然而村民們早已棄村離去,只剩村長一家與過往獻祭者的骨骸躺在河裡,親眼見證天的憤怒。

  我成了煙,也成了光,一世一世的輪迴從眼前閃過。

  我的意識再次回到輪迴之間,脫離一切因果、一切空間,一個我無法以文字、語言或數學公式來準確敘述的地方。

  我想起了量子永生,在那光網交織的無限延伸的世界中,那一個天下太平、無人死亡的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呢?而我在這超越一切的命運時空之中,究竟是毀滅、新生,或者什麼都不是?

  或者,當我苦思這一切的意義的同時,便是永劫輪迴的開始?


佳作〈Make love don't fight〉

張立


  你或許不會了解他們的心情,當他們一下飛機,穿越過中等大小的飛機場,等候著車子來接他們。Jim焦躁的心情,隨著飛機延遲早已顯得鬆懈,也可能是因為轉機的疲累,以及不黯語言所帶來的困窘感,加深了令他精神在當時難以集中的情況。接下來的路程,他全都記不得了,當他再踏進那條廣闊無涯的道路時,他才驚覺市區離機場這麼遠。那時,只感到疲憊加上疲憊,尤其是那隨著公路延展開來的綠色草地,均勻地舖在土地上,一眼望過,與家鄉完全相反的場景,邊境連一座丘陵都沒有,只見天地連成一線,逐漸由昏黃轉向全般籠罩下來的漆黑,只獨留往來車輛的煢煢燈光。他想,記憶之所以會消失,當時肯定是在車上睡著了,或者是與想像中偌大的差距,給予他未來一年的絕望感,使他那塊記憶和時間一同散去。

  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扇門、一間昏黃的小房間。Jim已經忘記了那時初次踏入大門,一眼望見的半圓形白色教堂,他只能透過照片來回憶,裡頭鑲有藍色玻璃,一踏進後,會突然感到莊嚴的藍光微微照在長排椅上、虔誠的人們,似乎真的環繞著一股聖光,令他畏懼。點亮燈後,位在房間中央舖有紅色花布桌巾的圓桌上,載滿四、五道由buffet的不銹鋼餐盤盛裝的食物,一旁則散亂的料理瓶、醬油、醋、上頭還有著中文字寫著的李錦記OX醬。

  他們將行李放下,在餐桌旁繞了繞。在神父的簇擁下,接過了盤子與刀叉,又到了點紅酒給他們。神父說,你們晚來了,特別準備晚餐都冷了,但盡快吃,隨意夾些。Jim向Eddie使了眼色,Eddie見狀尷尬了笑了笑,裡頭只有炒綠花椰菜是他能吃的,當然,他們也只能在之後才知道,綠花椰菜是當地人接待客人、辦生日派隊的時刻才會準備的高級品。神父像是看穿了他們,在一旁的木櫥櫃裡,拿出一籃由彩色玻璃紙掩蓋的水果和櫃裡藏有的美式餅乾。神父說,我們沒接過不吃肉的客人,我之後會再請廚房準備,你在這裡很不好生活。Eddie笑了笑,說每天有菜就好。也許神父納悶著Eddie的宗教,讓他有所限制;但他們更納悶無法結婚的神父,吃肉、喝酒,私生活近幾與常人無異的樣貌。

  盛起米飯,米粒卻像是珍珠斷線般散落在盤上,或許他們也覺得自己像是米粒,至少Jim是這麼想的,即便是自願選上的,但一踏上這片土地,卻開始懷疑自己怎麼會愚蠢到相信能在這裡待上一年。

  米的外表粒粒分明,比家鄉的米短小些,有如縮小版的泰國長米;乍看似是Jim喜歡的不帶有多餘水分的米飯,夾了一口,米心是破碎的,咀嚼後則帶有種粉末感,像是冰了過頭的隔夜炒飯,外殼是堅硬的,內裡卻是棉絮一般毫無嚼勁。他感到有如一口一口咬破蟑螂蛋,尤其在那悶熱的小房間,飄過陣陣蟑螂生活於此的氣味,使他想起家鄉常去的早餐店;店中帶有同樣的氣息,煎盤傳出油煙的膩味、滿是墨黑色油班的地板與天花板,偶爾見到米粒大小的蟑螂在桌椅邊緣遊走。他回憶著蛋餅與蘿蔔糕的滋味,甜膩的醬油膏和辣椒醬。「對,辣椒醬!」Jim試著和神父要一點辣椒,想掩蓋難聞的油耗味與令人失望的米飯口感,但神父拿出的是一瓶,以明星花露水的細瓶子裝著的椒紅色Tabasco。這讓他想拿起一旁行李箱中的味島香鬆,稱作香鬆但其實不是肉鬆,而是日本進口的裝有柴魚片混和著味精、鹽,與許多不知名圓棒狀添加物的小玻璃瓶;他在家鄉帶了一組三瓶過來,早已預想到這樣的場景,準備以此掩護著令人困擾的三餐,只是當下的食物比預想的情況還糟糕的多。他不知道,即便有那香鬆,他是否願意繼續吃下去。

  除了感到無禮,Jim始終沒開啟沉重的行李箱,在一堆衣物與生活用品的雜亂之中,倘若身旁毫無他人的將香鬆從層層堆疊的物件裡取出。平時最厭惡的不就是那種人嗎?在你面前批評食物,將食物比喻成狗飼料、餿水、噁心的黏稠物質,令說話者想吐的,無法理解怎麼有地球人願意吞嚥下去,恍如外星生物的賤斥分泌物。即便他知道,餐後他會向Eddie大肆批評今日的晚餐,他卻什麼也不說,默默的添加愈來愈多的Tabasco,染得米粒紅的如義大利的番茄燉飯,再向眼神錯愕的神父解釋,我很嗜辣,沒辣我吃不下。


  Jim愈來愈習慣Tabasco,這口味算不上辣,辣度很一般,真的嗜辣的他原先是看不上眼的;他喜歡的不是那種坊間能輕易見到的紅豆瓣醬,紅豆瓣醬除了鹹,只稍稍能為乏味的小菜提點味。他愛的是那直接的辣椒,最好辣椒細末泡在香油裡醃製的,開門見山,純粹的辣度,引得他頭皮與面頰發麻、熱燙的。

  Tabasco唯有裡頭的醋能提起Jim的興趣,與其說是辣椒醬,還不如說是醋酸,酸似乎能提起他的食慾,尤其他得不到他所想要的口味,那僅需添點酸,就能讓他食慾大振。再往盤子上倒了倒Tabasco,葉菜上、萵苣、紅甘藍、番茄、小黃瓜、彩椒、洋蔥、玉米、螺絲麵,什麼檯面上能夠夾取的,他都夾取了。他們早已將令人恐懼的晚餐退掉,這行為還惹得修女與神父的不悅,神父每每見到他們走出大門總是帶點酸味:「有錢人喔!又跑哪間餐廳?」。

  他們寧可浪費在外頭尋找餐廳的時間,在街上隨意遊走,適應周遭的店家。可惜當地再怎麼吃都是炸雞加白飯:一支炸雞腿或一塊炸雞胸肉,在盤子盛上白飯,或用類似粽葉的植物包的一球一球像飯糰;好一些的餐廳則會在飯上撒點炸蒜頭細末,稱作garlic rice,每每輔以一杯碳酸飲料,連強褓中的幼兒也不例外。Jim看了Eddie盤中撿的菜,和他差不多,一樣豐富,咖啡店的buffet供應的物品都選了。Eddie不挑食,但正如同他只吃青菜一樣,他選擇特定的食物撿。Jim同樣也不挑食,只不過在這地方,能挑的不多,順眼的餐廳卻又顯得他有些拮据。

  「總不能每天吃大餐吧?錢都花在吃的上面了。」

  「還好吧,我們除了吃之外,還能花什麼。」

  Jim想留點錢回國,因應未來的茫然失措。Eddie則從沒對錢考慮太多。

  Eddie啜飲著濃湯,聊起Allen的八卦,Allen在Yellow cap攆上店員,第一天約會立刻把人帶到Eddie推薦的便宜旅館,一晚不到七百元;他轉述著Allen在床上的戰績,一夜三、四次,惹得女方一連三天都找上門,嗜肉啊,他們晚餐的位置上總是缺了一人。Allen稱Yellow cap的女孩子是當地的選美小姐,Jim則想,要是選美小姐,怎麼還會在比薩店裡瞎混?選美皇后當個端盤子的服務生?但那女人是好看的,早是Jim三人在Yellow cap裡大啖比薩後,就成天朝思暮想的,他還沒忘那天怎麼向那女人示意,他稱她是好看的、皮膚白皙像極華人或是西班牙人的後裔。那女人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用當地人都愛搽的大紅色的唇膏說道:自己是百分百的血統,從沒混過華人或白人。聽完,他更是訝異他眼前的女人了,但他怎麼也沒料到,之後Kevin帶著Allen過去,一要電話,便輕易地湊了上,完事還拍了照。他向Eddie咒罵:

  「這裡的女人總是容易的。」

  「早知道那天就由自己要電話了。」

  「Kevin真是太不夠意思了,明明那天是我先稱讚那店員,他是知道的。卻還帶著Allen湊熱鬧。」

  Jim見Eddie沒回話,僅是「唔、唔」的回應,仍舊擺弄著他的手機,接著湊了手機螢幕在Jim臉前,是裸體,螢幕上赤條條的如鯨豚般的滑順、透亮的曲線,他看傻了,呆滯了幾秒,不知道是訝異於相片的裸體,抑或是那透白的裸體使他著了迷,無法將視線避開。「這麼想看我傳給你吧。」Eddie如是說。

  見了裸照,Jim的心思就不在晚飯上頭了。他看著不遠處的店員,一個、兩個、三個,那些女孩不是他原本喜愛的類型,他卻總是為自己不斷被撩撥的慾望感到恥辱,「那是在臺北車站,席地而坐的啊」。他望向芮斯.薇絲朋,一位眼睛忒大,似常見的東南亞女人般抹上一嘴鮮紅色的口紅,小小的頭與狹窄的肩膀,使得身材不高的她看起來仍是高挑;黃褐色的皮膚卻顯得瘦小的她更是乾癟。他們每每在咖啡店裡,總是毫無忌憚地向店員調笑,替每位女孩子取上相應的綽號;當然,Jim總是不包含在內的,這並不是說Jim不想與她們調笑,是他礙於語言的因素,只得在旁邊陪笑、傻笑,偶爾聽見關鍵詞,會意則草草插上幾句。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原先Jim看不上眼的芮斯.薇絲朋,突然順眼了起來,他想像著如何以手臂環抱那窄小的肩膀,愛撫那微微凸起的乳房與制服裙底下那透點膚色的黑絲襪。他向她打了打招呼,示意請她幫忙加點水。她走了過來,Jim看著她艷紅的唇,腦中卻也怎麼樣都無法把英文字拼湊成一行句子來。


  以茶清了清喉嚨,Eddie撥了通電話,和剩下的同學敲定今晚周末的行程。他們也不免俗的和當地人一樣,在周末總是遲至半夜仍在外頭溜達。

  「Allen說Kevin不想去,想在房裡看電視。」

  「那Allen去嗎?」

  「那地方他一定去啊。」

  「管Kevin去不去呢。」

  「這倒是。」

  「上次去也不就站在外頭嗎?」

  「他站在外頭不曉得做什麼?」

  「一站就是一個鐘頭,之後進來club臉也臭得要命。」

  「你沒欠他吧?」

  「我想是你惹他生氣吧?」

  「club十一點後才有人,我們去按摩店殺點時間,以度過這該死的空閒如何?」

  「隨便吧。」

  他們走進外頭紅色看板寫著白底字的Thai,滿是時空錯位的泰式按摩店,Jim每每踏進這間按摩店,總是感到那裏昏暗的燈光,像極了他家鄉的紓壓理容店,不過那裏的時空錯位是越式的,滿滿越式的按摩店開滿一整條街。進去後,女老闆招呼他們,他們隨意要了最簡單的一小時按摩,便就著一旁的沙發椅坐下,看著來來往往穿著白色制服的按摩師穿梭在狹窄且燈光昏黃的走道裡。等沒幾分鐘,兩位白色制服的按摩師,一男一女,領著他們走上位在二樓的按摩間。按摩間同樣的昏暗,甚至比起大廳顯得更暗,這份亮度,惹得Jim心理忐忑了起來。女按摩師示意要Jim將衣服脫下,換上在按摩床上薄得透光的棉製內褲,說完就走了出去。Jim一等待按摩師出門,精神便抖擻了起來,像是冬日的早晨澆上一盆冷水般,令他清醒與頓悟。他想,還記得Eddie的網友和他說過,在這裡,沒有一間按摩店是做純的,只要將隨身的內褲完全退掉,僅僅穿上那輕薄的棉製內褲,按摩師就懂得你要什麼,接下來只留俗事,私底下和按摩師討價還價。聰明如他,還記得問了公道價格。

  當Jim換上棉製內褲,全身脫著赤條時,外頭的女按摩師操著本地口音的英文向他問候,他回答她可以進來了。他見了女按摩師,整個人疲軟了下來,樣貌和剛才領他進房的女服務生完全不同,大臉方頤,他在心裡用熟悉的母語罵了一聲,咬了咬牙,便硬著頭皮順著女按摩師的意思趴在按摩床上。他的臉貼合在按摩床特意留下來的空洞時,他深怕著女按摩師彎下來腰,透過洞口瞧著他失望的神情。

  但終究是舒服的,Jim在家鄉很少有這全然的享受,在家鄉總是琢磨再三、翻弄著自己的口袋,乾脆自己用手腕捏捏僵硬的肩膀便算了。當女按摩師請他翻面時,他的心思總是離不開自己所做的蠢事,「她總該透著光,看見了吧」。在橘黃色的燈光下,掩蓋著他感到恥辱的臉面。而當女按摩師用雙腳朝大腿採揉時,他恨不得翻過面來,但只察覺到自己的羞物微微地、緩緩地挺立。


  「抽菸嗎?」Eddie打算在club前的小販買幾支菸。菸捲以零售或包裝販賣的,不論品牌,一枝三元,Eddie要了五根,立刻討了打火機抽了起來。Jim望向小販塑膠圓桶裝的煙捲,揉了揉方才被腳跟踩了數下的肩膀。以往他是不嚐菸的,也不是什麼健康因素而不碰,不同於酒使人迷醉、暫時忘卻一切事物,他找不什麼理由去抽菸。但離了開家鄉,Jim也咨意地抽了起來,儘管與他們在club會合的Allen嘲弄他抽假菸(不將煙吸入肺部的,僅僅留在口中繞上一圈便吐出),要他別浪費錢了,他仍是瞧了瞧小販箱子的物品,開了口問Marlboro香菸一包價格多少。小販比了八十元。他掏出八十五元交給小販,順帶撿了幾顆薄荷糖放入口袋,回過頭要Allen不要太「靠北」。

  付了一百元,收了外頭女服務生遞過的紙條,在手上蓋了店家的章,衝入耳廓的是吵雜的電子音樂,以及DJ不斷要求人們高舉雙手的聲音。他們在吧檯前各要了一瓶San Miguel的RedHorse和light啤酒。三人撿了一張圓腳桌,兩人才剛坐在高腳椅上,Eddie還未打聲招呼,便逕自溜進漆黑的人浪中。

  「Eddie又約到了吧?」Allen問。

  「可能吧,我都不知道是Grindr太方便,還是他們本來就這麼好約。」Jim把塞在瓶口的衛生紙拿下,灌了一大口啤酒。

  「害我都想用Grindr了。」

  「你?你用個屁?你這爽人。」

  Allen平時聽到攻擊的話語,總是要生氣,加以反駁的,但說到了這個題目上,他露出他那招牌的傻笑,不多說什麼,好像Jim說他是爽人,他還挺得意的。一見Allen的微笑,Jim心中突然不平了起來,「憑什麼、憑什麼,我們不都是從同一個地方來的嗎?」

  他百無聊賴的坐在高腳椅上,不斷灌著啤酒,一瓶接著一瓶Red horse,他身體唯一習慣這裡的地方,是那逐漸增添的酒量。在家鄉,他是絕不會踏入這種所在的,他總感到與這裡格格不入,聽著吵雜的電子流行樂,看著在舞池邊扭動身軀的女人,以及不斷環繞在旁誘惑的男人;人們隨著DJ的呼喊舉起雙手,幸好那是帶著異國情調的女性,令他不熟悉的膚色,則稍稍趨緩了他駭怕的心理。

  Allen坐在他身旁,在同樣的圓桌、同樣的高腳椅上,但Allen絕不喝酒,往往他叫了一杯可樂,便立在一旁,像是獵鷹巡視獵物般,秀出他長年鍛鍊的壯碩體魄,環伺場中的任何一位女人,偶爾像是尋找獵物般,下了場繞了一圈,很快地又回到圓桌上。一開始Jim總是嘲笑Allen踏入club不碰酒,卻喝著碳酸飲料,還用吸管啜飲,嘲弄他是小孩子。但久而久之,他發現自己才是孩子,而且還是尚未脫離強褓時刻的嬰兒。

  他看著隔壁的一桌,當地人不斷邀請兩位白人在他們的位子坐下,只見白人坐了一會,便想要走,那些人卻拉著他們,似乎強要他們留下。


  Oh, we can do anything we want

  Live it up, so live it up, live it up, go, oh

  And we ain't stopping till we done, live it up

  So live it up, live it up, go go go go go go

  make love don't fight let's fuxk tonight


  他走進舞池,試著將自己融化在汗水與肉體律動中,與Jennifer Lopez的歌聲一起擺蕩,拉開視距,緩緩的將伸縮鏡頭收縮,遠遠的看,巧妙的隱身在波浪裡。但他似乎多慮了,他意識到,其實沒有人會注意他,在黑暗間燈光一閃、一瞬即過的面容裡,唯有那白人、白人、白人、白人,以及那些妖嬈曲線、豐滿姿態、容貌姣好的人們,才真正的活在這個空間裡。他琢磨著口袋的薄荷糖,他們在地的友人說,喜歡哪一位女孩子,就送糖果給她們吧。他撕開了薄荷糖塑膠包裝的一角,拿起糖來自己吃了一顆,朝著短褲抹了抹,想把手上的黏膩除掉。


  走出club,他們一無所獲,Eddie摩娑唇上的小鬍子,說:「還早,我們到greenbelt喝杯啤酒再走吧。」

  greenbelt是一區在地藝術家的文化區,文化區則少不了酒肆匯集,林立著許多不同種類的酒吧與小食館。穿過披薩店,朝了露天座椅區望了望;他們無意間在不遠處見到了Kevin,他正在和一位女人聊天,那位女性看似菲律賓女人,女人黝黑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伴隨著漆黑的頭髮顯得更為深沉。他們仔細一看,Kevin沒和他們去Pub,反倒和Kuppa咖啡店的女店員約會,是那位他們戲稱為東方版的芮斯.薇絲朋。他們遠遠的不敢靠近Kevin,唯有和Kevin親暱的Allen緩緩走了過去。Eddie與Jim看到他們相互打了聲招呼,當Allen坐在椅子上時,很快地走到一角的酒吧。Jim要的是San Miguel的Red Horse,6.5%的酒精數,無須幾瓶讓人飛速的進入微醺而恍惚的狀態,他心想「何必要放棄家鄉的一切,拋了自己的女朋友,千里迢迢飛到南方的小島待上一年?來這裡究竟有什麼用呢?學習語言嗎?金錢嗎?」。

  酒吧裏頭正有著當地的搖滾樂隊演出,表演的曲目是Jim愈來愈熟悉的美國流行樂,一首由Sia主唱,在當地幾乎快成國歌的Titanium。他們在女高音不斷呼喊Titanium的催促下,緊鄰舞台旁坐了下來。「應該是學生樂隊吧?」Jim這麼想,女主唱的面容姣好、未脫稚氣,而帶有點混血兒的面孔與不似在地人的皮膚膚色,勾起了Jim的慾望。他持續盯著臺上的女主唱,毫無忌憚的大聲向Eddie評論她的樣貌。他只見Eddie隨意瞥了一眼說:「還不錯呀,你要不要和她要電話」接著繼續將視線回到他的手機上,滑著永遠的Grindr。Jim自討沒趣似的,再盯著臺上的女主唱。

  Eddie和Jim走得比較近的原因,恐怕就是Eddie喜歡Jim身上的這樣特質,他對什麼都毫不上心,對他人的事物從來不覺得重要,而Eddie也是具有這樣特性的人;兩個人在家鄉恐怕搭不上線的,甚至如磁鐵般同極相互排斥,被拋入異地後,卻巧妙的合拍。只不過Eddie生來就是狩獵者,則Jim打從一出生就註定是草食者。想像一匹獨居且孤獨的草食狼,終究走到在水草邊緣卻無路可出的境地。

  Jim依稀看見Allen的店員女友來了,坐在Allen身旁,與對面的Kevin和芮斯.薇絲朋像是Double dating,似乎相談甚歡,潔白的牙齒反射著酒吧的燈光。Jim想走了,他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他問問身邊的Eddie,將剩下的Red horse清空。酒吧外頭的遊民家族已經睡了,學生樂隊早已離開,凌晨三點多,卻見人煙逐漸往酒吧聚散。昏黑的酒吧,鵝蛋黃的燈光像是隨著他們遠去的逐漸黯淡,或者那是不屬於他們的另一個時段的開端。寂靜的夜空被金屬樂曲、Jazz、American-pop混雜著濕熱的空氣,令Jim感到煩悶。他愈見芮斯.薇絲朋深邃的兩個酒窩,向Kevin綻放著,以及女人那種帶有嬌媚的眼光,使得他竟開始自憐了起來。他只想趕緊遠離greenbelt,如同他拋棄了家鄉的事物,逃離他厭惡的家鄉一樣。


  他們走在毫無光害的夜空下,天空中閃爍著一顆、兩顆、三顆,排成一列的星星,是獵戶座的腰帶,沿著腰帶延伸而出的四個對角,分別是獵人的四肢。在不遠處,依稀能見到的是殘餘的星斗,一閃一閃而逝的小熊座。Jim想,獵戶座仍是獵戶座,即便是遠至千里,獵人依舊是獵人、小熊依舊是小熊。

  到了大門口,一如往常的,警衛以鐵鍊將門鎖了起來,他們像以往一樣,朝裡頭向警衛大吼,警衛總是瞇著疲累的眼光,替從周末狂歡後的他們開門,但今天反常的毫無動靜。

  「警衛恐怕是睡了。」

  「那怎麼辦?」

  「完蛋了,該不會在這裡等到天亮。」

  「要不要爬進去?」

  Jim抬頭看著高達三公尺的鐵柵大門,「是不怕高啦,只怕警衛的槍。如果他看見我們在爬大門,會不會隨便就朝我們開一槍?」

  夜半了,他們不好意思打電話叨擾神父與修女,又恐懼著警衛的霰彈槍,再撥了通電話向Kevin兩人求救,兩人還不打算返回宿舍。他們無奈地溜去附近的便利超商等候。坐沒十五分鐘,Eddie提議要去住旅館,說在這裡待到早上不是好辦法。Jim想,恐怕是他的手機快要沒電了。兩人旋出超商,往Eddie推薦的便宜旅店走去。

  凌晨三點半,懶得再循著原路走回,他們在大門前等了好久,就是沒見到半輛出租車,只好走到不遠處的大馬路旁,才打到了出租車前往旅店。Jim才發現旅店其實就在他們方才喝酒的不遠處,走沒幾步路就到了。旅店是間獨立的大樓,倘若透過陽光來看,是帶有白底紅色招牌的旅店,就著星光,在仍是灰暗的角落,站著幾位阻街女郎,她們用眼神盯著兩人看。一旁比較主動的女郎都看似第三性人,穿著比起牆角的女性更加暴露,過於開叉的短裙,和塞滿太厚的胸墊而顯得虛假的雙乳,再操著煙嗓招呼著往來的稀少路人。

  在櫃檯入住前,Eddie才說要獨自要一間房,Jim問他為什麼,兩人一間房不是比較省?Eddie才說剛剛在club要到電話的男人能夠過來,他說,應該會很快吧,至少對方不會過夜,但他和Jim說別等了吧?Jim除了無奈,也思量著自己是否能夠應付今晚的宿費,他決意還是將錢省了下來,不過是數小時嘛。Eddie沒多說什麼,先要Jim在房間裡看電視,等著他的男伴到了再說。

  終究是孤身一人了,他想。

  他在旅店大廳一角的免費上網區,開了臉書,看看在家鄉朋友的訊息。匆匆瀏覽過後,覺得乏味,便盯著窗邊的阻街女郎瞧。其中一位女郎,打扮妖嬈,黑色的短裙、火紅色的短版外套遮不住胸前的豐乳,他說過,他嗜辣。Jim感到自己有活力了,他的臉色變了,滿心都在思索著眼前的肉體,他想今天再怎麼樣,似乎也要真正的讓自己像一個外地來的男人。他向Eddie傳了簡訊:「今天不過去了,我約到了人。」

  陽物在女郎的手中,忍不過幾分鐘,便匆匆忙忙的發射了。他溫和地拿起紙巾,朝著女郎的手,試著要替她擦拭。女郎則很快的接了他的紙巾,將黏稠的液體盡數抹去。女郎以細軟的英文問道,一夜可以come幾次啊?Jim則說,「沒試過耶」,但心想,自己還年輕,恐怕像是Allen來個三、四次是沒問題的。女郎突然才說,她適逢月事,恐怕會把白淨的床單弄髒,但可以從後面進來,說完,便把她的內褲一角拉開,露出除了毛的光溜下體,示意要他進來。

  Jim卻突然怒火高升,罵女郎幹嘛欺騙他?女郎說沒有,不就是從後面來嗎?Jim生氣地說,拿給她說定一半的錢,要她出去。這時女郎也生氣了,她說,我們說好兩千就是兩千,沒拿到兩千她就不走。Jim大罵她,憑什麼拿兩千,只不過用手替他套弄,卻要價這麼昂貴,你不過是賺easy money。女郎聽見,便向Jim罵了fuck you。Jim也回送她一聲fuck you。女郎作勢拿起手機便要撥電話,她說你等等,等會我叫人和你要錢。Jim不知怎麼搞的,原先無法接通的英文字典,這時卻完全串通了起來,他趕忙安撫著女郎,向她道歉。他心想,怎麼樣也不想死在這異地。女郎翻著白眼,往後背的枕頭靠了上去,眼睛只盯著床後的電視螢幕。Jim不斷道歉,像是哄著家鄉的女友般,說著「進去後面,就進去後面吧」。女郎又翻了翻白眼,將身體做出俯臥的姿勢,要他把愚蠢的保險套戴上。Jim示意要她把衣服給脫了,他想觀看她的雙乳。當女郎說no時,他摸起自己的陽物,卻發現才射了一次便軟弱不堪。他和女郎說抱歉,女郎又躺了回去,盯著電視伸手替他套弄。

  女郎的手痠了,坐在一旁看著她的電視節目。

  Jim開啟手機,看著手機記憶卡裡頭儲存的日本A片,試著套弄自己的陽物,但任他再怎麼套弄都無法恢復以往的硬度了。


佳作〈輪迴〉

他若

  P仰頭飲盡玻璃杯中剩下的半口伏特加,藉酒保身後的微弱燈光看著剩餘的酒精沿杯壁緩緩滑下,劃出幾道不規則、如流沙般的光影紋路,舞台上戴鮮紅色毛帽的男人剛好唱到《Stressed Out》的副歌。

  或許是因為喝了不少的關係,酒吧的空氣些許燠熱。他用左手指尖輕輕撫摸蔓延在右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這個無意識的動作使他聯想到B纖細柔白的手握住自己勃起陰莖的觸感,那時候她的長髮流瀉在小巧的胸前。

  好像是這樣吧,P心想。

  被伏特加抹糊的意識中浮現前幾天剛學會走路的女兒的臉蛋,跟她母親標緻的五官相似。


  「今天喝得特別多噢。」酒保倒伏特加時湊近P的耳旁輕輕說一句

  他不耐煩地揮動手腕。

  「通常人在感到失去某種東西時,會喝得特別多,你是這樣嗎?」

  他沒有回答,但確實把酒保的字句紮實地聽進去了。


  P努力回想著。

  他和妻是在大學時認識並戀愛的,被她陽光的個性深深吸引,望著她的燦笑,似乎可以相信這個世界存在所謂的光明面。

  不過結婚生子又是另一件事了。熱烈的愛情和彼此的信任從來無法成為這個社會的通行貨幣,冰箱裡的食物不會因為對於未來的希望而增長。事實上,他們關係中的某個部分從P成功求婚的那刻就開始消逝,只是到最近幾個月他才隱約發現。


  他的眼淚無預警地落入玻璃杯中,瞬間和酒精混和。

  當舞台上的男人唱完第二次的《Stressed Out》時,P開始激烈地啜泣。


。。。。。。

A

  直到那一刻,他才比較了解何謂混沌。

  混沌不是一種顏色或物質,比較像是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的心智很難以一般五官可以感受到的物理性質去形容。

  舉個例子,人們用黑色去描述混沌,絕對不是因為混沌有著肉眼觀察為黑色的性質,純然是因為黑色容易引發人類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如同那些源自不了解混沌而生的害怕。

  總之,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剝奪,唯一能夠感受到的是自我,徒具心智的自我。


。。。。。。

  P在床上從背後摟住妻子,左手微微含住她的乳房,將混有洗髮精香味的空氣吸入肺中,妻散落在枕頭和P鼻子上的髮絲讓他想到B的陰毛貼在嘴唇的觸感。

  模糊的意識中摻雜片段夢境。


  他攀在前座的椅背上,用結構不甚完整的句子跟母親說今天學校的營養午餐吃了什麼、和什麼同學說了什麼話或做了什麼事,母親微笑,以愉快的聲音詢問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快速道路上,橘黃色的燈光一道一道從大腿向前座掃去;這樣固定頻率的閃爍讓P可以清楚描繪母親髮絲微微雜亂的頭部輪廓。他想起課堂上老師曾說要體諒父母辛勞,要乖乖讀書之類的概念。

  冬天的早晨,母親總是輕輕搖醒他,並遞上溫暖的毛巾,提醒他準備上學。


  他無意識地用中指和食指的第二指節夾弄妻的乳頭。


  鬧鐘惱人的聲響將P從夢境中剝離,反射性地坐起按下鬧鐘,並大口吸入早晨冰冷而帶有烤土司味的空氣。

  他機械式地執行每天早上都要重複的動作。有時候會驚覺其實人生大抵就是如此,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時間睡覺、在固定的時間驚醒。高三畢業之際期待大學自由的生活,但真的身處在校園中,才知道學生的生活本質上都是某種東西的延伸,不管是國高中抑或大學,因此是差不多的。而出社會工作後,也找不到預想中的感覺。


P大口咀嚼塗上花生醬的烤土司。陽光照進屋子的路徑上,懸浮在空氣中的細碎絮屑特別明顯,妻娉婷的身影在餐桌旁和流理台間來回,女兒露出天真的笑容,用手指戳弄土司上的果醬。

  他又喝了一口牛奶,感到胸口湧上一種動力,覺得今天的努力就是為了讓親愛的家人有衣食無缺的快樂生活。

  P起身親吻女兒的額頭和妻的唇。


  「今天晚上九點半,電影票我已經訂好了,別忘記呦。」他關上大門前,妻在廚房輕輕喊著。

。。。。。。

B

  意識中慢慢出現一些雜音,起初並不在意,不過一段時日後,試著靜下心來,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但仍然徒勞。


  幾天後才漸漸了解這些聲音是來自於外界,雖然無從分辨是聽覺開始成長還是只剩下聽覺尚未被完全剝奪,但可以聽的到聲音的這個事實讓他鬆了一口氣。

  當然這裡的『幾天後』不純然是個精確的時間副詞,因為失去大部分的感官,因此無法感知時間的流動,不過就常理判斷,應該是耗費了幾天來認清事實,至少他是這麼相信的。

  而『鬆了一口氣』的用法,也只是為了讓讀者能對於他的心情更有共鳴,能夠真實的了解他突然變輕鬆的心情,而不是說明他擁有某些器官和肌肉去鬆一口氣。


  跟現實脫離太久,腦中關於時間的概念也開始凋零。他記不起自己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不過跟前幾天比起來,狀況好太多了,在這裡的最初印象中,他似乎沒辦法建立新的記憶,只能在自我意識中徘徊。一直到現在可以思考,乃至於聽得到一些聲音,他對於未來好像萌生了一點點希望。


  等等,他有點忘記『希望』這個概念的意思了,他試著從有限的東西推導出希望的定義,如果有那種東西存在的話。


。。。。。。

  自從捷運進站的音樂更改之後,他總是會在閘門開啟前起雞皮疙瘩,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捷運抵達月台前的高分貝噪音。


  P坐在車上,雙手捧著手機,螢幕停在Gmail的畫面。他不自覺的盯著女學生白晰的大腿,臀部附近制服裙下緣隨車廂搖擺,偶爾碰到她細柔的皮膚。

  車廂湧進的人群把P拉回現實,他努力處理稍早寄來了幾十封電子郵件。第七封是經理寄來的,詢問之前某個客戶的聯絡資料。

  「噢幹。」他先花了十幾秒記憶跟那個客戶會面的情形,才想起名片有拍照存檔,不過缺乏後來的整理。

  隱約記得那個人是從事食品相關產業,名片好像是鮮紅色調,他試著在Google相簿中鍵入「紅色」搜尋照片。


  結果出現幾十張,前幾個禮拜全家一起到某個園遊會玩的照片。因為現場人潮擁擠,大部分照片還入鏡了其他陌生的家庭。

  「唉。」他嘆了一口氣,想換個關鍵字搜尋,但手指卻下意識地點進去看照片。


  那天的天空非常晴朗,雖然還是冬天,氣溫卻稍稍炎熱。

  或許跟會場佈置以紅色調為主也有一點關係吧,P心想。

  他推著女兒躺的嬰兒車,妻子開心的跟他聊天,雖然現場的聲音頗大,無法聽清楚妻所說的話,不過仍然很愉快。除了他們,周圍也有許多家庭,男人們將小孩扛在肩上,小孩緊緊環抱他們父親的額頭,大部分的女人手握兩杯飲料,其中一杯飲料插著兩到三支吸管。

  P面露微笑,一邊用手指向右滑動。


  看著照片中妻漂亮的臉蛋,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

  「如果當場有十分之一的人,他們全身爆掉會發生什麼事?」毫無邏輯可循地,他輕聲說出這句話。

  透由以前看過的影視電玩,他可以很輕鬆地想像人體如一包內臟爆裂時煙火狀的濺血、想像周圍人們身上的殘碎肉醬和會場棚架上的斷裂肝腸。

  至於其他倖存者的表情或聲音則毫無頭緒,他們沾滿粉酪色腦漿的臉要配上什麼表情呢?是驚恐的尖叫還是僵硬的呆滯?

  「應該是不會有痛苦的尖叫或呻吟吧?因為那些爆掉的人都沒有聲帶了,噢,應該是說沒有可發出聲音的聲帶」P推測。


  他突然覺得腦中的這些影像和看似平靜的捷運車廂相比,產生一種莫名的荒謬感。


。。。。。。

C

  除了聽覺越來越清晰,其他的感官似乎也漸漸形成。


  模糊的觸覺帶給他一種特殊的體驗,目前觸覺正常運作的部分好像只限於頭部,其他部分還感受不太到,像是身體和四肢等等,不過無法確定是這些部分還沒有觸覺抑或尚未出現這些部分。他嘗試就有限的觸覺受體來判斷,可能是在一個狹小潮濕的空間,雖然沒有食物和衣物讓他感到有點擔心,不過因為沒有飢餓或寒冷感,他也沒有再深入思考。

  就身體機能來說,他確實有長足的進步,但記憶方面消退不少。


  意識是清楚的,消退的部分是知識性的東西。之前忘記「希望」這個概念時,還可以從有限的已知推導出模糊的輪廓;而最近嘗試推導出「知識性」這個概念時,卻開始忘記「推導」的意義了。總之,邏輯化的理路也開始消退。想到這裡,又忘記何謂「邏輯化的理路」。


  記憶的褪色使他漸漸感到自我心智的陷落,此時應該要感到恐懼的,不過關於恐懼的概念也消失了。


。。。。。。

  頭上照進辦公室隔間的日光燈,雖然和捷運站中的色溫差不多,P卻感到一些心悸,踏進公司的一剎那,令人窒息的煩躁便汩汩湧出。他試著深呼吸,胸口悶住的情況很類似於熬夜,熬夜工作到五六點,看到窗外微曦的天空,睡意開始侵蝕,如果在這個時候灌下一大杯的咖啡,二十分鐘後心律會逐漸不整。畢竟那只是一種把疲累當作疼痛在壓制的暴力手法。


  好不容易坐進自己的座位,前幾天在計算的水電帳單和家庭支出等等突然浮現,這些數字和金錢混雜昨晚的夢境,畫面快速地閃動。家庭赤字如浮水印般打在母親溫柔的微笑上,他確實感受到記憶中早晨溫暖毛巾的觸感,不過美好的感覺似乎被辦公室刺眼的燈光蒸發,取而代之的是隱隱地作嘔。

  這種行為不是一般的生理反應,例如經過從廁所飄出的惡臭時,反射地作嘔,比較像是源自心理因素的生理反應,精神上抗拒著某樣東西,身體也必須敷衍性地排出某些東西,因此胃部收縮幾下。

  「God Damn It !」P彎腰抱住腹部,並小聲咒罵。


  一直到接近下班的時間,情況才慢慢好轉,當他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包括經理和同事交辦的事務都糊成一團,甚至沒有稱得上輪廓的東西。主管當面在分派任務時,他的視野隧道狀地縮窄到剩下主管開闔的嘴,焦聚於卡在上門牙的一小片菜屑,聲音也轉化為耳際無意義的嗡聲。


。。。。。。

D

  從截至目前為止的發展脈絡來推論,他或許已經有可稱之為視覺的東西了,不過因為環境中可見光的缺乏,無法確定何者才是事實。

  在自我意識完全陷落之前,他最後關於感官的記憶是,除了視覺無法確定、四肢的觸覺稍嫌模糊,其他的部分都已經接近完整。


  他的心智向內塌縮為原始狀態,所有過去用以成長或思考的基礎概念都和記憶一同崩壞;雖然感官趨於健全,粉末狀的自我認同卻無法辨認周遭傳入資訊,更遑論堆疊整理。

  偶爾外界傳入的震動和對話會驅使他蠕動身軀或移動手臂,當然以他的心智程度還沒辦法賦予這些動作和接收到的生理刺激邏輯性地連結,純粹是隨機地觸發動作而已。


。。。。。。

  P像是亟欲忘卻某些東西似的貪婪吻著B,從耳垂下方到鎖骨一帶雪白的肌膚。他們剝去彼此的衣服,以爬蟲類的姿勢交互纏綿。P用手肘撐在床上,分散自己壓在她身上的重量,前臂繞到B的肩胛骨並輕輕捧住她的頭,讓髮絲流洩指腹,在雙腿間激烈地擺動臀部,清楚地感受她體內的溫度。


  這是第三次,他默默計算。


  一如往常,在最後衝刺階段,一部分的他會覺得懷中的那團肉就是一切;而一部分的他會被摻有各式情緒的記憶片段淹沒。揉皺在手中的帳單有女人陰唇的味道、伏特加在喉中的灼燒感讓附著手背的青色血管流出花生醬、母親在夜裡一邊裸擁穿水手服的女學生一邊唱《Stressed Out》,最後畫面停止,妻緊抱著被剝去皮膚而浸滿鮮血的女兒,即使五官沾滿白色的大腦皮質,妻的眼神仍使P感到異常的冷靜。


  瞥見床上的濁白精液,他瞬間覺得失去一切。一陣心臟的強烈絞痛,P俯視B匆匆穿衣並棄離自己的軀體而去。


。。。。。。

E

  如果將他的新時間觀以某個特定的矩陣映射到一般人類的時間座標軸上,這樣的躁動和吵雜大約持續了一個月。

  擾亂的程度整體來說和時間成正相關,並在一次高潮中結束。


  那次的震動持續特別久,就算是原始的心智也能明顯地感受到這點。隨著環境中一波一波傳來的嘶吼聲,他潛意識地爬過潮濕的隧道,並隔著眼瞼以瞳孔迎接強烈的白光。

佳作〈香城的故事與現實之間〉

筆名


  城市擁有太多名字從來不是好事,一如香城。

  這座城市其實無名無姓,香城不過是較多人接受的稱呼。事實上,城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稱呼香城的方法:H城、爐峰、浮城、香江……凡此種種都是香城的名字,而且都有對其喜愛的捍衛者。他們拒絕接受其他名字,香城政府多番努力,才勉強令大家接受以香城作對外統一的稱謂。所以香城的正名並不可考,歷史亦不可據,注定無果無因。彷彿一覺睡醒,香城就巍然聳立於此,而且喧鬧,而且繁華。

  我知道如此說法荒唐,甚不合乎史學家的理論。然而一如上帝創世,無稽的未必不可信,姑且信之,反正由不得你。香城佇立於此,當中的人生活得有滋有味,馬在跑,舞在跳。

  但無果無因,未必無緣無份,難以追溯的歷史往往藏匿於故事當中。我想起幾個香城流傳已久的故事,或許與香城的前緣今生有所關係。可惜腦中記憶未必真確,又未有時間進行考證,只能草草記下,故事情節可能與原版有所出入。這亦無妨,這城市的故事大抵與現實相近:一切非真非假,一切如夢如幻。


錯置的車站

  H城的人從來都接近。一條貫穿城市脈搏的地下鐵路以密集繁衍的方式重現 於H城的不同角落。在這個日照難以觸碰的地方,不斷流轉搬運H城的每個居民,一如血液搬運氧氣以供人體生存的動力,H城的居民都相信,這個地方必須依靠這條地下鐵路,而且沒有質疑的空間。

  當中有一個集散點,名叫彩虹。其實在無光之處,命名彩虹實是吊詭之極的,但H城的存在本身就已是一個難以解釋的現象,更遑論其他引伸的事物。光怪陸離之象在H城本是尋常。又其實只要我們習慣在H城呼吸,自然可以接受一切異常事物,前人稱之為見怪不怪,H城人稱其為世界大同。

  彩虹,到底該怎樣形容這個車站?與我說這個故事的港生是這樣描述的,色彩斑斕。驟眼望去,整個車站都以不同顏色的油漆粉飾,鮮艷奪目,整個車站洋溢一種夢幻的浪漫感,大概是香城政府對整個車站小小的體貼,以冀符合車站之名。

  但港生說,這不是彩虹車站的真貌,在沉默無光的夜,彩虹車站才會露出其本來的面貌。在一個純淨得如墨漆黑的夜,港生步入了一個灰啞幽暗的彩虹車站,他一度以為是繁瑣的超時工作吞噬了他眼裡的顏色,又或是H城罕有的流浪漢把車站佔據,重新染上屬於他們的色調。但不是,他直覺認為這是彩虹車站的真面目,因為在這裡離開時,他心頭上有股莫名的痛,就似即將離家遠去的遊子,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淚直截了當就流下。

  他再也回不到那個彩虹車站,不,港生說,是回不到彩虹車站。他堅信如今色彩斑斕的車站只是一個虛惘的幻象,致力尋找那一個失落的車站,但每一個地鐵的職員都對他有著一式一樣的回答:「先生,沒有那個車站,也不是這個車站有所不同,只是你失去了欣賞美的能力。」

  後來香城盛傳,彩虹站擁有一個廢置的月台和路軌,更有論者認為是鬧鬼,甚至是通往鬼門關的通道。有民俗學者認為,這是港生散佈的謠言演變而成的都市傳說;地鐵公司澄清,那是列車回廠整修的路……最後紛紛攘攘了一輪,又不了了之。彩虹車站繼續人來人往,搬運香城的居民,每日如是,從未發生意外。

  而港生,就繼續遊走於香城,尋找那一個他認為存在的車站,他曾經在渺無人煙的鎖羅盤出現,又曾經徘徊在尖沙咀,不斷打探車站的下落。當我向他打聽這個故事時,他正穿著一件纖薄的綿衣,利工民的,在寒風中吃著咖哩魚蛋。他見到我,只是握著我,問:「H城的彩虹車站在那?我快要趕不及尾班車了。」

  看著那一隻皺紋顯露的手,我忽然想相信,真的存在一個錯置的車站,但若果事實如此,港生又如何從這個錯置的車站,回到如今的香城?是否香城的地鐵,曾經在一個不經意的岔路裡,走進了港生口中,那一個啞然無光,H城的彩虹車站?又車站的路軌,鋪去何方?我知道,一切無從解答,最接近答案的港生,也成為了香城大學醫學院中經典的妄想症案例。

  彩虹車站的列車,依舊每日從繁華而來,駛去繁華。


被鎖的羅盤

  鎖羅盤是浮城最恐怖的地方,啟華是如此認為的。那是位於浮城郊外的一條荒廢村落,村如其名,指南針於此處全部失靈,啟華說,這地聚集了浮城所有充滿怨恨的靈。

  啟華是來自鎖羅盤的,他說每個生於鎖羅盤的孩子,晚上都會聽到斷斷續續的嚎叫聲,大人們口徑一致地說,那是擇人而噬的靈,只有乖巧睡眠的孩子才能逃過一劫,但在嚎叫的滋擾下,有誰可以安枕?所以啟華的孩提時期就已充斥恐懼與失眠,這與他長大後,當上警察有著微妙的因果關係。

  有穩定收入後,啟華決定離開村落,一如其他兒時的伙伴,畢竟那份滋擾實在難受。浮城中心是一個日夜模糊的地方,「日入而息」似乎不適用於浮城。但較之那種與生活格格不入的嚎叫,他相信浮城的中心是一個寧靜的地方。

  直至他新居入伙的第一晚,他發現那種如嚎叫的聲音依舊充斥整個空間,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他,而且比以前更響亮,彷彿帶有一種迎接新居的亢奮,雖然不想承認,但啟華真的覺得,那種嚎叫是有靈存於其中,那亢奮正是證明。

  「當我五歲時,意識到那種嚎叫時,我就知道它們的恐怖。」當我見到滿臉倦容的啟華時,他已經在崩潰的邊緣。「我一直以為逃得開,但不能,一切都依舊存在。其他伙伴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我也快承受不住,就算可以,我現在才廿三歲……我不能讓這個咀咒捆綁我的一生。」啟華打算回鎖羅盤,嘗試解決一切,他說,他看見過一個瘋子,窮極一生去追尋一樣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他害怕這種一生與某樣事物糾纏的關係。

  「這會耗盡我活下去的勇氣,在這個一切都轉瞬即逝的浮城,不應存在這種天荒地老的事情。」這是他離去前最後的一句說話,我默默地記在故事中,認為這句說話與整個故事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我沒再見過啟華,鎖羅盤亦傳出整條村都失蹤的傳言。其後的日子,鎖羅盤成為香城鬧鬼的代名詞,但經過眾多學者的考察,卻得出同一結論:一切只是該地碰巧磁場失靈,而且村莊沒落,成為一個荒廢而看似靈異之地。純粹巧合,並無其他成份。

  至於啟華的狀況,學者們難以解答,只有其中一個學者在睥睨了我一會後,狐疑地道:「其實浮城每一個人睡覺時都會聽到嚎叫,只是我們的感官上早已忽略該種聲波……如果你的朋友真有如此狀況,他大概是有某種退化的基因再現於身體,只是這種情況太匪夷所思,而且這條村莊荒廢的日子至少三十年,對於啟華這個人是否存在,我認為都有很多疑點……」 我知道再說下去,下一個成為香城大學精神科案例的或者是我,所以並無繼續追問。然而這個迷團卻一直困擾著我,甚至偶爾發夢提醒我它的存在。夢中的啟華穿著一套上個世紀的間條婆仔衫,露出一排潔白的牙對我笑,旁邊有一部厚重的電視,播映著香城十七年前的電影,耳邊傳來的,是陣陣刺耳的狼嚎。一陣冷汗,我就驚醒,在沉默無聲的睡房中。有種想法在我腦海如細菌滋生繁殖。

  到底是啟華退化,還是他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年代?


陸沉的港口

  港口是與海洋最接近陸地,而龜是存在於兩者之間,無家可歸的靈魂,只能把自己小小的軀體不斷收縮、內壓至無窮盡小,以符合世界對牠們兩棲類的定位。在這種扭曲的情感下,毀滅成了牠們的唯一的出路,而且還拉著整個城的陪葬。念英當時彈著結他,一臉笑容,在尖沙咀海旁剛賣完唱,汗水濕透了她的背心,胴體的輪廓浮現一種青春的燥動。

  她八歲就在海旁留連,直到如今,她說,自小住在尖沙咀,小時候父母忙著工作,她就一個人來這裡玩耍,反正有人釣魚,有人捉棋,她自有取樂的方法。她吸了一口煙,把煙插進啤酒罐內,就似一朵凋零的花。

  靈龜上山,香江陸沉一說,她就是在這裡聽一個伯伯說的。「他說,有一隻靈龜在怨恨香江,下了一個最毒的咀咒:當牠爬上太平山頂的時候,就是香港陸沉之時。」她回憶時有種莫名的美。

  點了第二支煙,她繼續說,身上散發一種衰老的味道。伯伯是迷信的,堅信香江終有一日,會陸沉大海,湮沒於世不留痕跡。你信嗎?她微微笑,把煙灰彈了幾星到大海,星星之火,在大海中沉默地閃滅。

  我知道伯伯是相信這個傳說的,一心一意的守候它成真的日子,因為寂寞。時勢逼人啊!你知道的,當年香江的繁華,最易擠兌寂寞的人。是的,我知道,整個香城就是在那時遺棄村落,地下鐵路蛛網地延伸,結成一個龐大的鋼鐵個體,在那個時間,我也是寂寞的人。她突然把臉靠向我,我清楚看見,她瞳孔有種我不清不楚的光芒,帶著一些我不明不白的事情在泛濫。

  在那個時候長大的我們,誰不寂寞呢?父母忙著忙著,就死去了,留給我用不完的錢和一把結他。聽說是父親年少時留下的,我用那筆錢,買了一個單位,去了一趟旅行,之後……之後就一直唱歌,等著來一次最熱鬧的死亡。念英又拿起結他,她準備唱歌。我清楚她逐客的意思。那你相信這個故事嗎?她沒有答我,只是用力的點點頭,就唱歌去了。

  我沒聽下去,也沒有追問,整個故事的前因後果。我好似有點明白,明白故事的一切,明白伯伯、念英他們的心情,我甚至認為自己有點明白念英的選擇。伯伯的選擇是因為時勢逼人,而她,或許是因為歲月留人。

  當然,更有可能只是尖沙咀的歌聲配合這個傳說,遊客們會更大方一點。誰知道呢?總之香城佇立於此,念英生活得有滋有味。


故事與現實之間

  一個城市擁有太多名字從來不是好事,一如香城。

  香城是沒有民俗學的,一個名字都未能統一的城市,又怎可承載得起民俗兩字?所以這些故事都處於一個難堪的地位,甚至連記述的方式都如此草率,連名字都混亂無序。可是並不能考,無根可據的故事,自然能隨我任性的寫書而行。至於香城的歷史,我覺得即使最後一無所獲,也是可以接受的。它始終繁華、熱鬧,足以同化世界任何地方的人,那就足夠了。

  只要能夠繼續生活,那就足夠了。在故事,與現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