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得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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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獎〈姊姊〉

妹妹

  清明連假前幾個日子,還未顧及到何時放假,姊姊便用Line傳了訊息來,問這幾天有沒有考試、能否幫她的建築設計案寫故事?我一口答應了下來。一想到是要為姊姊而做,便比寫報告更加在意自己是否有好好發揮。

  姊姊最近因為榮總的醫療疏失腳踝染上了蜂窩性組織炎,這次去姊姊家住上兩天,除了做設計文一則也是為探望她。

  近期電話裡的媽媽因為反覆於住家、外科間接送卻也沒得姊姊好臉色,常常有些情緒。在回家前一次跟媽媽的慣常通話裡,媽媽好似對我這番回台中有兩天要去姊姊家頗有感觸。「你就是這麼貼心,到處陪姊姊、弟弟。看姊姊平常也沒對你多好……」聽到媽媽這麼說,我突然之間就生氣了。

  印象中我依稀強硬地說著「因為我感受到的就不是這樣!」是因為姊姊給我很多只屬於姊姊的關懷,所以我也才這麼喜歡姊姊,諸如此類的話。語畢還有些微喘,但也旋即感到懊悔。不應該再對媽媽發脾氣的。只是,也好,或許這一番激辯可以讓媽媽扭轉那樣的曲解。於是隔幾天我收收行囊,只帶兩本書和兩件衣物便搭上客運回家了。


  費時三個小時才到台中的白天,先是在男朋友家待了一個祥和的下午、晚上和臨時聯絡的高中親友有個盡興的對談,直到了自己已不敢獨自走上夜路的時間才搭上行駛在台灣大道上的末班車。一起搭車的男友下了站以後,身邊突然靜了下來。這時候也才冒起心思真切地想像到待會就要去姊姊的家了。



  我很喜歡去姊姊的家,是姊姊在外租屋的家。大約自我國中起至今,長達十年的時間,姊姊轉換了六、七個地方。直到現在每一個時期姊姊的住家我都記得,每當我想起姊姊時總需要仰賴這些景象。

  每搬一個新家都會問我要不要過去,這說不定是我跟姊姊之間不明言的恆久默契。我既是不敢問她、也不會問她,默契總是如此。家裡沒有其他人知道姊姊那麼多、就連弟弟也沒有;可是我有。這麼長的日子以來我沒有讓自己失望,也沒有讓姊姊失望過。


  只要是姊姊平常待的地方我都很喜歡去,不論單人套房或是建築系的隔間工作室,可以住下來更好。每進家門我總會駐足瀏覽,她給房間什麼布局和擺設。那裡滿滿都是我姊姊生活的痕跡;她買的喜歡的小東西、還有曬衣服的方式。我看的到她就在這裡;而不是在別的我不知道的地方。

  也只有在這裡,姊姊才那麼放鬆自在、講話聲音也有一點點的不一樣。當姐姐在衣櫃裡找著適合給我穿的衣服、為我找牙刷的時候我總重新查覺到自己是這個人的妹妹,在外我也許是學生、是社團幹部,但在這個人面前我是她的妹妹。姊姊為我的瑣事行走的身影後是我呆愣的巨大快樂。

  我對姊姊的愛慕極速培養起來,大約始自她第一次要離開家遠去台南念書的那晚。爸爸的大車塞滿了生活用品;姊姊想帶什麼、爸爸通通都帶上。我想上車卻沒有我的位子,最後只有硬著頭把自己寫得滿天滿地的大卡片送給她。她似乎終於知道可以跟我說什麼,「好啦乖啦抱一下」。

  只有媽媽、我和閃著轉燈的尾燈殘影留在原地,短暫而漸微的車聲送走了姊姊。

  那個擁抱尚未敞開心胸,她那時也才只是個靦腆而倔強的十六歲小大人,但我們卻是因為這個擁抱拉近了距離。


  這次清明連假住姊姊家,三天兩夜中幾乎沒有其他人的加入,兩個人很難得地獨自待這麼長的時間。到了她家樓下的第一個夜晚,她因為腳傷不便下樓,從三樓窗戶把鑰匙丟到人行道上;那是塞得鼓鼓的素色小提包。我取出鑰匙,摸黑著在有些陌生的車庫裡獨自上樓。

  行囊在空曠的電視櫃上就定位,每次到姊姊家我的行李和我都有安好的容身之處。我的衣服褪下後也跟著姊姊到處披掛在椅子上,我已經是第三次來這裡,除了小茶几的位置因為擋住姊姊走路,從床前移到了飯廳,一切都已是很熟悉。


  姊姊養的貓咪對我的書包很有興趣,喜歡倒在書包上磨蹭。如此一舉,我覺得連不親人的momo好像也認得我了;牠也能認出我就是姊姊的親妹妹。雖然姊姊說那只是因為牠喜歡人身上的味道而妳的特別重,我沒被她刺到也沒反擊;畢竟我在意的不是那個。

  我先是在書桌前動來動去一陣子,終於調整出一個光線充足的位置。便也翻讀起她配合設計文案要我看的書。是寫臺北醫學大學學生志工社團到史瓦濟蘭、澎湖等地義診的報導書籍,看了三篇,內容很好,我一想到我是為姐姐而讀感覺更好。姊姊當時就鄰坐在邊靠在桌上畫著她要給女朋友的生日卡片。


  姊姊從小就愛畫畫,善於畫畫。如果我姊姊去做繪本,她的圖表現的豐富程度絕對是我這學期選修兒童與兒童文學課上的老師也要特別教同學注意的;那本生日卡片集全稿相當漂亮珍貴。


  時間過得很緩慢。我躺在床上摸不準什麼時間該關小燈,以為姊姊改了習慣要開燈睡覺,正要滑起手機姊姊的聲音便從枕邊傳來「關燈吧」。我按上開關熄了床頭燈。(那是吉尼兔的裝飾燈,姊姊的最愛之一。)

  還沒到平時的睡眠時間,我神智仍還算清楚,再加上姊姊正放著音樂:林育群的人海中遇見你、田馥甄的小幸運……還有一些我很耳熟卻不知道名字的歌。姊姊的歌單就是那些;只是之前聽日文,最近改聽中文了。我正無聊打算仔細聽起歌詞,姊姊突然起口「你不覺得這首歌很感人嗎?」

  我對這些歌認識不多,大多是姐姐說自己的感受。我問哪一首是誰唱的,姐姐講起歌詞的內容。突然,她說自己有時候靜下來聽這些歌都會哭,我努力不著痕跡地放柔問為什麼哭。

  我知道,這是姊姊難得願意說。


  我們那晚談了愛情、家裡、爸爸媽媽還有弟弟。她用被承載在溫暖和愛裡面的口吻談說起咪(姊姊十一年後失而復得的初戀情人),此時的她正滿心呵護地珍惜著現在身邊的這個伴侶,每一首歌都是她們精心挑選的安眠曲目。

  「一想到過去我們曾經錯過這麼長一段時間,我就很難過」,平時的姐姐不會這麼率真地坦白呀。

  在我的印象中姊姊像這樣讓自己回到像幼兒一般安然純淨的情境並不多見。

  我記得國中有一回印象很深,我們家三個小孩還飛繞在父母財和情的風暴。我在台南的姊姊家接到媽媽憤怒又短促電話吧,我當時問姊姊,「為什麼大姊姊妳這麼堅強……」。她突然用我意想不到的平靜和溫柔堅毅地回答我,「嗯,因為蕎蕎給我很多溫暖。也許是因為她們家也給她很多愛。」

  在我的記憶裡,姊姊像這樣毫無戒備地退回童齡的心思,僅出現在記憶中那一陣子和這一次的戀愛。我身旁的她清晰地向自己剖析什麼、又像個童年失而復得的孩子,安穩快樂地浸泡在對方給予的無限情柔中。


  姊姊提到咪這幾天帶她去看醫生、換藥。腳傷的這一陣子,我在和姊姊幾次對話,問她是不是會憤怒這無妄之災,會不會痛得難以承受?姊姊對朋友用「養洞洞」戲稱自己腳踝上因清洗造成的巨大傷口;但那傷口可是光也進不去地肥厚,本來應該看不見的肉裡卻因洞開大而讓人不忍直視,我看了渾身顫抖。姊姊沒有光的內部竟像被誰鑿了個洞揭露開來。但姊姊卻不在乎我關切的,她說著她每天接送她也毫無怨言。話鋒一轉突然提到媽媽,「哪像老媽,她小時候什麼時候接送過我了?現在才接我一個禮拜就快起肖。算了,我不想說了。」突然的一句話堵得我心口亂了陣腳,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思面對。媽媽在電話裡對我既氣又莫可奈何的抱怨,「這麼多天接來接去,車上這麼長的時間她可以什麼話都不說,只滑手機,問她話也愛理不理」,我本來也因此對姊姊有些不解,到了姊姊這裡卻是這樣的消息。

  姊姊繼續說下去,提到咪這次回家,她說「每次像她要回家前,我可能就會起癲。偶爾她跟她媽在正常閒聊講電話的時候我也都覺得閃耀地無法直視。」我縮緊了胸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能說什麼,久到我覺得我再不做些什麼姊姊就要再受傷了。我只剩直接握她的手讓她知道我很痛地在乎著。我翻過身來想找她的手,她有點排拒。拉起姊姊的手,我能做的只有這個、親愛的姐姐我能做的只有這個啊。


  一室的黑暗能叫人聽見。

  「因為我就是個沒有爸媽愛的孩子。」

  姊姊的聲音赤裸而平靜的傳來,我的呼吸隨著這句話被人停掉,眼淚湧上、心口也硬是悶上。一時間我渴望去碰她,但打斷卻是背叛姊姊對我的信任。黑暗在腦袋裡爆炸開來,姊姊心裡現在是什麼感受我在一片昏暗理不清楚。我那麼無助反射地想到父母,卻旋即知道他們不能解這個題,他們未有心力,和姊姊之間的溝通基礎亦不能有效對話。但我明明知道爸爸是愛姊姊的,做父親的孩子我一樣了解父親是絕對愛她,他後半生勞碌奔波都是愛、都是愛!但想到媽媽,我卻只緊閉雙唇,濕了眼眶。媽媽一樣戮力而行,但姊姊看的不是這個;姊姊要的是被媽媽完全接納的愛,但媽媽只是一個純真的人憑著個人自主的去喜去愛。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老爸老媽。老媽也不是故意,她就是還在戀愛的人,一看就知道了。」姊姊……。

  「就是因為我誰都可以理解,所以我更同情自己。因為沒有人理解我。」


  至今寫到這裡的我仍然呆愣得止息不知道怎麼表明那股感受。劉老師的基礎寫作課曾說寫不出來就是因為你還摸得不夠徹底,不夠了解;對,我現在就是摸不透澈也摸得不夠徹底,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甚至不知道怎麼看待!每當我覺得我的思緒不夠用了,眼淚就匯聚到了眼角,眼淚就是這麼來的嗎?是這麼來的嗎?


  當時我的思緒原先是一直再轉,思考姊姊和媽媽之間的誤會是因為姊姊在乎什麼、媽媽為什麼這個感受、爸爸的舉動又是發自什麼心情。但那一刻之後我突然感覺白費功夫思索的那個自己被扯入無盡的深淵。我突然感覺到在學校所學的一切,訓練的一切思維,沒有任何能幫助我面對這一切!根本完全沒用!我搜索過任何一堂課的記憶,沒有任何話語可以回答我為什麼一切困難都有人努力撐下來了,人的心卻還是沒有得到平息……。

  結果我也只是緊繃著身體在姊姊身旁蜷曲了起來而已。

  我想問爸爸、想問媽媽、想問姊姊,爸媽他們帶我們度過了那麼困難寄人籬下的日子,現在不是過來了嗎;我已經不再受傷了,為什麼這世界讓姊姊心裡還是那麼孤單。為什麼一切困難都有人努力撐下來了,人的心還是沒有因此得到平息……,我就只是哭,在姊姊身旁的我也不過微薄地毫無用處。

  好像突然回到了童年舉目所見的事都是我不能徹悟也無能處理的事;姊姊,此刻就在聽聞得到的那一頭,我的足踝卻為我跨不過去的未知的黑色的大河所阻隔一步也跨不出去地探不到她。但我想愛她,甚至想填滿補滿她的傷痛;然我卻只是那麼渺小,在姊姊面前也只是個想暴力對待自己的人,全然沒有溫暖的氣息。我像個那愚蠢的閉氣自殺失敗者,只是無力、思緒痛苦地癱軟僵在那。



  我中間應著姊姊回了什麼,幾乎都不記得了。姊姊開燈要去廁所時,我把左手舉上了額頭闔上眼,眼淚就在那時候滑落髮間。

  姊姊早就知道我哭了。

  但她有沒有哭,我卻不知道。


  我們輪流上完廁所,就像小時候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她的手也不再給我牽,說這是她跟她女朋友做的事感覺很奇怪;我氣啊!氣她狀況外不能領情,但只能收回手。

  我突然認知到,我對姊姊充臆的愛護情緒好像這世界沒有我以外的人能理解。


  隔天睜開眼時陽光已經穿過她們家的大落地窗把房間都填滿了白色。我軟綿綿地坐著,眼前是只穿著內褲在床邊彎下腰撿掉落的布娃娃的姊姊,手無意識地在盤腿露出的腳上抓撓,我想起自己現在也只穿著內褲。「大姊姊我們兩個是不是長得很像阿?」「蛤?」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你在跟我開玩笑嗎?根本就不像。我不滿意她的回答,「可是有很多人都說很像啊,而且我也這麼覺得。一看就知道是姊妹那種。」她哼哼好像沒認真回答我。


  那天晚上我依習慣在就寢後摸著黑反覆去上廁所。坐在姊姊家的馬桶上,眼前是姊姊的廁所的擺設,又陌生又熟悉。在馬桶上發著呆,我突然很想重演小時候住在當時永久的家大連路時的情景。

  「我拉肚子了。」純真又無助的求救聲一定傳到姊姊那了。

  自從長大後自己出去租屋和不認識的人共用衛浴,我獨自蹲在廁所裡,才孤獨地認知到外頭沒有人可以呼應。在我們家,不論是誰廁所困難總是會先遞一大杯溫水進去的。突然之間我盯著地板感覺到現在躺在外面床上蓋著被子的那個人和我之間是極靠近的關係;我們之間有共融的血液;我們體內的基因說不定也有百分之七十五都是一樣的。我當時感到我和姊姊之間是無人可以置喙的親近,沒有人可以否認或把我們判定為分離的個體。


  姊姊的痛苦曾經像濃霧一樣迷漫過來,我握不住她的形狀、想要靠近卻親近不了,甚至以自己的安樂為惡地不敢言語。

  我稍微找到可以寬慰的想法,那是在離開姊姊家前最後看的一本書;那本書原先放在她的床頭櫃,是喬一的《我不喜歡這世界,我只喜歡你》。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我不禁感嘆「原來妳掛在line上這麼中二的話竟然是一本書的書名喔?」她惱羞地回罵我一聲髒話,但語調卻是那麼天真自得。

  是的,姊姊,妳是要得到那些許多人所不知道的快樂的。


  而我能做的,大概就是身為妹妹,一輩子懷著心思愛護姊姊妳。


貳獎〈出來〉

林宣志

  透過色情片,你逐漸看清自己的正常與變態。


  或許可追溯到更早之前的青春插曲。在幾個同學將你高高抬起,把你的雙腿狠狠打開,向廁所旁的大梁柱使勁衝撞的瞬間,那股衝擊強烈得使年幼的你猛然大悟了褲子底下的密語;更甚當年懵懂無知,以為前面貼後面就叫做肛交,於是一群人在走廊排隊時,低級地玩起人體蜈蚣的遊戲,本應是羞辱的象徵,你卻偷偷覺得挺舒服歡快的;你也無法忘懷,甚至時常懷念,那日艷陽下的球賽後,哥兒們豪邁地拿起你的運動飲料猛灌,或許是肉身運動完的亢奮作祟,但那微妙的間接親吻,便從此喚醒潛藏在你體內,沉睡已久的本性。


  你沒想過,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餘興表演,竟悄悄地誘拐你走上一條幽暗的小徑,而你也日益恐懼地踏上殊途。當親戚長輩們問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將來想生幾個小孩的時候,你漸漸答不上來。他們以為你害羞,而實際上你比他們想的更為成熟,只是不在他們的路上。


  所以,你被迫到網路裡偷生苟活。你創了有趣的暱稱,用喜歡的動畫帥哥作為你的頭貼,開始流浪的生涯。討論區黑色簡單的頁面深得你心,呼應你慣於隱藏的癖好。網路於你,彷若一場配戴面具的裸體派對。親密,隱匿,不用負責。


  你逐漸親信網友,願意在他們的文章底下留言、傳訊,且在那次你無意點開他們分享的影片連結之後,更奠定了你們之間的關係。是同類,天涯淪落人。


  不,或許最終淪落的仍然只有你。


  起初,你在伊甸園大食禁果,肛交、繩縛、BDSM、3P、4P,到數不清多少P,滑鼠一點即上,尺度逐步誇張,口味日漸鹹濕。然而,目睹一次次的昂然勃起,射精餵食對方的戲碼之後,你察覺事有蹊蹺,那是來自底下的掙脫與壓制。


  你從沒射過。


  即使是自慰,影片裡男主角充血勃起的龜頭,你卻從來不曾在自己身上目睹。你心生疑問,便鼓起勇氣在討論區發言詢問。這是唯一令你放心的管道,不料卻遭來許多無情的回應:


  「包莖。」


  「含起來很噁。」


  「快去割一割。」


  那是一場驚悚的對視,宛如光裸著身體,讓螢幕彼端的觀眾揭示你羞恥的秘密。你忽然感到被背叛,彷若自己又淪為異類。你逃往淋浴間,把弄著自己的陰莖,拉扯那過緊的開口,甚至嘗試慢慢翻開,卻又因皮膚緊勒產生的疼痛而懦弱放棄。放棄,不僅是害怕受傷而做的妥協,也是你對環境、對命運,甚至對自身的一種投降。你被困在不見星星月亮太陽的繭裡,出不來。


  最後你蹲下來了,抱著自己的身軀,任水沖流。


  你多希望能夠離開自己,把自己的苦痛當成別人的來眺望。


  日後,忘記抵抗了多久,也許是被包皮藏垢容易罹癌的說法所嚇,你才鼓起勇氣,謹慎地選擇了一家位於隔壁縣市的醫院掛號,決定躲避家人與任何認識的人,獨自解決。


  經過繁雜的手續,你坐在診療室外的椅子上等候,像個正常人。醫院是例行的白色,你正前方的牆上掛了一面鏡子。你向來討厭鏡子,覺得它毫無禮貌,像是多管閒事的真理,急於揭露所有的隱私。你心虛般地轉移視線。


  左前方有一名男子低頭滑著手機,時而抬頭觀望四周,神情表露出焦慮與擔憂。他身穿流行,韓式襯衫配緊身卡其褲,腳穿皮革休閒鞋,人也英俊,是你喜歡的類型。你悄悄注意著他,卻無心意淫,只因為想起他與你一樣是泌尿科的病人,你便覺得可笑。


  綁馬尾的護士喊了名字叫你進去。


  你緊張地坐下,隨著護士將綠色隔簾拉上,你開始感到呼吸困難。「有什麼問題嗎?」問題?醫生一語中的,直刺你最隱晦的痛處。你突然領悟,在這空間中,你身為人的尊嚴與自主早已遭受剝奪,你只能聽話地卸下防備,脫下褲子。

  醫生戴上手套,吃手扒雞時的那種可棄式手套,摸了幾下你疲軟的陰莖,彷若那只是機械零件的例行故障,根本不足為奇,反觀你卻五味雜陳。忽然,醫生使蠻力將你的包皮向上推擠,你來不及哭叫,更來不及阻止,包皮便毫不留情直接地突破那層你不敢妄為的界線,露出如色情片裡所見的龜頭。


  那是你第一次被硬來。


  忍耐伴隨而來的疼痛,你詫異地盯著底下冒然而出的分身,深感不可思議。明明是與生俱來你身體的一部分,那一瞬間,反倒像附身在你肉體上的外來物體,越看越令你發毛,又不免覺得欣慰。

  「其實很多男生都這樣。」醫生的語氣極為平庸,宛如一名資深的娛樂記者,隨口說出令你震撼的八卦。

  你穿上褲子,情緒回歸了平靜。醫生建議你用藥治療,盡量避免動刀,只需平時多推、翻弄,回復包皮的彈性,方能改善。你細細聆聽醫生的話語,不敢錯過任何一字一句,因為這是來自專業性的良方,而且充滿希望。

  最後你支支吾吾地問了醫生:「硬推會流血嗎?」你只見醫生於口罩之後莞爾一笑:「不會。」


  走出診間,你感到一陣疲累,一種心境經歷大幅波折後的蕭索。然而,你瞥見鏡子裡的自己,霎時覺得模樣並沒有自己想像中的淒慘,甚至與正常人沒有兩樣。


  此時,一名女子提著便當走近,且在那名你心儀的男子旁邊坐下。男子打開女子帶來的便當,兩人嘻笑談話,而原本臉上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眼見情侶卿卿我我,你如同以往地感到羨慕,但這次你並不自卑。你開始相信,你也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只要有勇氣跨越那層對自己的成見,終將突破束縛。


  所以,不用怕。出來吧。


  我陪你。

參獎〈於是,我們繼續玩遊戲〉

筆名

  起初我以為我會長大,成熟後就不再大喜大悲。後來才發現,原來一切早已注定,我只能帶著未能拋棄的一切,在這個遊樂場中遊玩,並且樂而忘返。


  我開始有種錯覺,或許生命只是一場遊戲。



  扮家家酒永遠是男生恥辱的記憶,但大概亦是我第一種學會玩的遊戲。其實我不知道這個遊戲的好玩之處,可是人生好多事情,本來就不明不白,無從解釋。只可以說,就事實而言,我童年玩得最多的遊戲,的確是扮家家酒。


  在每個放學的日子,準時去到公園之中,然後玩著相同的戲碼而不知厭倦。那是一座細小而不起眼的公園,光臨的客人也只有注定的幾個。一日復一日,孩童心性終會熟悉彼此。因此,我始終記得,不善言語又不可愛的我,每次都會給那個橫蠻的女生分去當兒子的角色,無緣無故就成了她和另一個玩伴—一個比我可愛得多的男生的愛情結晶品。


  我的工作非常簡單,演一個乖巧的兒子,看著他們做著看似親暱,其實可笑的動作,適時在旁邊呼喊「爸爸」、「媽媽」。他們就摸摸我的頭,說:「乖」。然後一起吃土:雖然那時,我們稱之為晚飯。


  活見鬼,如今的我是怎樣想也不明白,連自己的媽媽也懶得叫喊的我,當時為什麼會甘願當人家的便宜兒子。如果媽媽知道,只怕會氣得七竅生煙,大呼怎麼會生下一個只願叫外人作媽的頑劣兒。


  當時我天真的以為,父親、母親、孩子,男主外,女主內,然後一起吃飯睡覺的就是幸福的家。我相信我的玩伴也是如此認為,這從他們想到的劇情可以得知:分開房睡已經是兩人爭吵的極限。


  結果不用等到成長,我就知道,幸福的家庭與此毫無邏輯關係。


  我的父母,離婚了。我的那對,男主外,女主內,然後一起吃飯睡覺的父母,離婚了。


  這對當時的我,乃至如今的我,依舊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既理不出答案也找不到原因。就像一個需要一定語境才懂回答的問題,沒有經歷過他們之間的一切,就沒有方法回答,甚至連明顯可見的線索都會忽略。但在我的眼中,他們就似摔炮,啪的一聲,我還未清楚發生什麼事,忽然就玩完了,比扮家家酒還要兒戲。而母親帶著我迅速搬家,更令我明白,這一切肯定無法重來。


  在「單親家庭」和「搬家」的雙重恐懼下,我不是沒有試過大吵大鬧。我曾經哀求父母復合,又或希望可以留在這個家裡,但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我甚至鬧上過警察局,結果自然是給警戒別浪費警力。


  但當時那個警察的語氣溫和得就似學校的老師,在小息完結後,叫我們不要再玩一樣。


  對啊,不要再玩了。


  我沒有再掙扎,或許是因為我知道,扮家家酒的遊戲已經玩完。


  搬走前的夜晚,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他摸摸我的頭,然後流下淚來。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如某種隱喻和儀式。


  他沒說「乖」,所以,我們也沒有吃最後一頓飯。



  搬家後就似為了實現那些單親家庭的悲哀,我開始故意夜歸、說髒話、逃課、打架……所有壞學生應該要做的事情,我統統做過,如果不是吸煙會咳嗽,或者我會上癮。當然,也沒有紋身,我怕痛。


  媽媽自然以為是自己的錯,對我加倍的好,盡量滿足我所有的要求,但我沒有變好,只是借這個機會,不斷索取想要的東西。至於該逃的課還是會逃,該打的架還是要打。


  那時其實我很清楚,沒有人欠我什麼,但我心中的確缺少了一塊。


  或許生活太優渥最大的問題,就是當你需要找一個悲傷的原因時,竟然發現,自己的憂鬱完全站不住腳。


  可是,我還是成為了一個壞學生。逃課的時間好漫長,那時候的壞學生們總愛聚集在碼頭。無聊之下,我們又開始玩遊戲。


  真心話大冒險是一個奇怪的遊戲,卻是我們常見的節目。遊戲大抵在遊玩的人中抽取一個,給抽中的人,要麼答一條大家問的刁難問題,要麼就做一個看似大膽,實則幼稚的行為。當然,這遊戲通常玩到後來,就會變成大家一起回答那條問題,又或大家都在大冒險,畢竟既然江湖偶遇,總要義氣相挺。


  於是誰誰誰在告白,誰誰誰在接吻,誰誰誰在作弄路人,誰誰誰去對警察說髒話……這一切一切,都成為了我們的日常。我們看似知道大家好多秘密,又好像曾經有過好多故事。但一切都只在遊戲中發生,我們都沒有忘記這個遊戲的首要宗旨:遊戲事,遊戲了。


  只是在一次過後,我就再沒有和他們玩這個遊戲,不,是再沒有見面了。


  那本來和平常一樣,只是一次無聊的消遣。直至一個玩伴,想出了一個問題,語帶挑釁地問我們敢不敢答。雖然我們都知道,會這樣問,意味著之後的問題,大概總有點兇險,但誰又怕誰呢?眾人高叫:好,然後在聽到問題後,慢慢的靜下來。滑稽得就似肥皂劇的轉折位。


  他說,如果我們現在,一定要把一個人除去,那你們會選擇誰?


  我們竟然說好,他媽的,我們竟然說好。


  我其實是比較遲鈍,想不到應該寫誰,不過想出這問題的混蛋,我卻立即把他上升到最想排除的頭三位。


  結果,自然是沒有人可以給出答案。但其實我們心裡都清楚知道答案,甚至乎知道彼此的答案,我們都知道誰討厭誰,甚至恨不得對方去死。我在那一次才發現,其實沒有人是愚蠢的,我們每個人都能夠敏感地察覺到世界的善意與惡意。然而因著群體,因著相處,因著生活,我們卻只能互相對望,然後看著空白的紙張,什麼都不說,乾笑幾聲,說一些「一會兒去那玩」的廢話敷衍時間。


  原來我們都不真心。


  我之後沒有再去那個地方,不是因為我心中欠缺的東西終於補上,只是因為,我再不想去了。偶爾在路上碰到碼頭上的玩伴,我都托詞說,快要高考,要好好想將來了。


  沒有我想像中的留難,他們大多都表示明白,明白一些,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難關。


  看著他們滿臉體諒的表情,我忽然有種想法。


  或許,我們都不是壞,只是不夠乖。


  後來,我在街上遇到想出那個問題的男孩,和女生親密地在一起。我沒說什麼,只是走了過去,摑了他一巴:「原來最近和這賤女人混在一起,你怎對得起我?」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他,和那一臉無辜的懵懂。


  既然玩過了真心話,我總要把大冒險補上吧?



  後來我沒有升上高中,也沒有去工作,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下,我開始連出門都覺得有點麻煩。在我發現這個情況有點不妙時,我已經成為了社會的邊緣人。社會對我們這種邊緣人,有一個專有的名詞,叫隱蔽青年。


  我其實有點搞不清,到底為什麼這樣就叫邊緣,到底中心和邊緣的界線到底在那?不過當時的我,的確是已經去到與他人斷絕來往的情況了,稱之為隱青,也算是人如其名就是了。


  但我們是人,是不能脫離群體生活的人,是不能忍受過份的寂寞的人。於是我開始尋找與他人連接的方法。邊緣人要重新和他人連接,好困難。太實質的關係,我們背負不了那種沉重。但太疏離的關係,又不能排解我們的寂寞。


  幸好我們有網絡,而網絡有遊戲。


  其實網絡遊戲和其他遊戲沒什麼分別,目的都是在規則的限制下,用盡一切方法取勝。只是比起面對面的遊戲,它來得更輕鬆,更方便。


  我玩的是一個號稱「終生任玩」的攻城遊戲。我在那裡建立了聚集同伴一起戰鬥的公會,在那裡得到樂趣,同時再次和人建立聯繫。我喜歡這種模式,比起交友,它更安全,更不會傷害我。因為社交在當中,只是一個次要的位置,而次要的意思,往往就是可以捨棄和不用執著。


  結果在一百六十三天後,我迎來了它宣佈即將倒閉的一天。而開啟遊戲時,「終生任玩」的標語依舊明晃晃地在閃耀。


  因為這件事,我終於發現「終生」是一個何其脆弱的字眼。不,我應該一早就發現了,只是裝作不知道,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應該知道。只是因著一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原因,我還是對它有所憧憬而已。


  我想,我應該需要做什麼,畢竟,我與外界唯一的接觸快將中斷。我應該尋找一個新的遊戲、我應該叫公會的朋友們都轉去玩那一個遊戲、我應該得到他們的聯絡方法……但我什麼都沒有做,我只是在幽暗的房間中,看著電腦屏幕,如以前一樣遊玩。


  完結的時刻始終會來到。在最後的一夜,整個公會,所有人都在線上。大家不斷聊天,交換之後的聯絡方法,我沒有加入他們,我只是在靜靜看著。


  在猶豫了很久後,我只打了一句「要告別了。」


  當打完這一句後,我就再沒有方法和他們接觸。諷刺的是,不是因為遊戲公司關掉伺服器,而是我家停電。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我想了許多許多。


  要告別了。要好好想將來了。不要再玩了。


  所有的過去,我都想起來了。



  那一夜,就似按下了電子遊戲的重啟鍵,一切都重新來過了。本已脫隊的我,鬼迷心竅地找了一份兼職,報讀了夜校。我慢慢習慣新的節奏,或者可以這麼說,因貪玩而離隊的我,開始重新與他們咬合接軌。


  然後我讀書工作吃喝偶爾和朋友相聚然後回家就呼呼大睡。我開始規劃將來,以為如此就是成長。有了一個談及未來的女朋友,夢想大概努力到三十五歲就結婚;開始學會奉承上司,發現這樣工作時會少了很多刁難;也不輕易許諾,學會珍惜現在的一切。


  我以為如此很好。我沒有再談及那些過往,甚至把以前的東西都扔了。


  我想成為全新的人。


  直至在朋友的生日會,K房之中,我不小心聽到一首歌,陳奕迅的歌。


  我只想嬉戲唱遊到下世紀。


  我驀然驚覺,原來一切都沒有變。我以為自己已經成長,但原來沒有,除了這具日漸強壯身軀,我沒有成熟過,完全沒有。我還是一直在玩遊戲,並樂此不疲。


  那些我一直以為的變化和經歷,其實只不過是在玩捉迷藏:不斷尋找什麼,又不斷給什麼追趕;想要得到什麼,卻忘了亦會失去什麼;以為走過去了,卻發現終究在徘徊著。可怕的是,這遊戲其實沒有完結的方法,捉到了人,就要給人追捕。


  可愛的是,這代表,他們會回來的,都會回來的。


  無聲無息,一個又一個遊戲完結,但又終究在遊戲之中。


  然後我就在K房中大哭了起來。不知所謂,不明所以的哭了起來,哭完了回家就睡。


  我睡了很久很久,但大概只是發了一個夢。


  在夢中,那些玩伴都回來了,期盼的眼神彷彿在等我說什麼。我茫茫然不知所措,我是不是該說什麼?我可以說什麼?我又該說什麼呢?


  吶……我們,要來玩遊戲嗎?

佳作〈追溯強迫症〉

陳俊峯

一、門把的旋渦

  在家裡,「咔咔」的聲音從鑰匙孔漏出門外,他一直扭動著門把,又仔細看著門把中的按鈕有沒有鎖上。窗外的餘光進不了房間,他用手機的閃光燈照著銀色的門把。對,他是看到門把是鎖上的,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為自己看到的事物跟真實世界發生的都不一樣。   圓形的門把他吸吮著。他心裡默念:「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希望檢查了十次就可以上床。

  可惜縱使有多頑強的意志都不戰勝了。他明明知道門是鎖上的,就是說服不了自己。於是繼續扭動門把,來來回回地扭動,不管它壞掉地用力扭動……咔咔聲使他溫暖安心,他愛上這個檢查動作,他滿足,但也令他充滿幻想:萬一門鎖沒有牢牢的鎖好,會發生什麼事來……   他心裡又默念: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

  「咔!」門縫鬆開刺眼的光……


二、開關

  他有約要出門,然而家中無人,他看著半開的鋁窗、滴水的水龍頭、扭開了的煤氣開關,心難放下,時鐘滴答……

  鋁窗、水龍頭、煤氣開關、鋁窗、水龍頭、煤氣開關、冰箱門、鋁窗、水龍頭、電風扇、電飯鍋、電視機、鋁窗、水龍頭、煤氣開關……

  他喘著氣進行檢查,看著遲到的時鐘,抹一把汗,輪到門鎖了。

  木門鎖、閘門鎖、木門鎖、閘門鎖……

  在門外十五分鐘,好像門上結出藤蔓把他懸掛在門上,逃不出去。

  藤蔓消失了,終於走出鬼門關。

  升降機門打開,他想起剛剛家門好像還沒有鎖穩,萬一扭一扭,門鎖壞了,如何是好。

  升降機門關閉,走回頭,鬼門關長出荊棘,瞬間把他抓回去。

  他試著掙開門上的荊棘,手臂割開一條血痕,頸項擠出數行鮮血。

  呼吸被勒住,他聽到廁所那個早已失靈的水龍頭,仍滴出清脆的水滴聲來。


三、句子的沉思

  下午他看報章,看到一句「使用whatsapp的iphone用戶」,凝思半晌,覺得很怪。

  「『使用whatsapp的iphone用戶』和『使用iphone的whatsapp 用戶』哪一個對?」他馬上用whatsapp問他女朋友。

  「都可以。」女朋友回答。

  他不同意,認為這是一個邏輯的問題,whatsapp是一個應用程式,應該從屬iphone這個物質載體才對,正如「喝香港茶餐廳的奶茶的客人」、「吃意大利餐廳的意大利麵的客人」,而不會是「喝奶茶的香港茶餐廳的客人」,「吃意大利麵的意大利餐廳的客人」。

  最後他得出半個結論,正確的寫法是「以iphone使用whatsapp的用戶」,但最終也弄不清楚「使用whatsapp的iphone用戶」到底錯在哪裡。

  天色沉暗下來,入夜的空氣更潮濕,腦袋打了結。室友問他:「要吃飯了嗎?」

  他便問:「『使用whatsapp的iphone用戶』和『使用iphone的whatsapp 用戶』哪一個對?」

  「都可以。」室友說。


四、捏造數字

  他突然在計算,因為他感覺好想不見了錢,他閉上眼,想著自前天提了錢之後,把錢用去哪裡。

  星期日:午餐$55、車資$30、飲料$18、晚餐$70,結餘$3774

  星期一:午餐$50、飲料$20、晚餐$80、洗髮精$130,結餘$3494

  星期二:午餐$50、晚餐$75、零食$30、洗衣$20,結餘$3319

  他看著一堆數字,心中疑惑,為何有三十五塊不見了?他猜測是找錯錢嗎?還是弄掉了?是哪裡不見的?是用了卻忘記嗎?

  他想不到哪三十五塊號出哪裡了?於是,他寫:星期二:午餐$85、晚餐$75、、零食$30、洗衣$20,結餘$3284。他解決了一個難題。


五、回頭

  他怕失去,所以怕漏東西。他走路時也懷疑是否有物品掉到地上,他覺得檢查程序可以避免意外發生,也保住一直伴隨自己錢包、手機、鑰匙……

  下車了,他回頭盯著剛坐過還有餘溫的座位,問自己:「有漏東西嗎?」

  電梯出了,他回頭盯著剛站著的幾寸的空間,問自己:「有漏東西嗎?」

  用完廁所,他回頭盯著廁所的馬桶、浴缸、洗手盆,問自己:「有漏東西嗎?」

  下車了,他回頭盯著他和女朋友剛坐過還有餘溫的座位,很貼心地問女朋友:「有漏東西嗎?」

  夕陽穿透了車窗,他遺漏了曾經照耀過他身體的陽光。


六、完美

  他到了書店看見整齊的書本和紙頁切割出來的方體很有滿足感,所以他買的書也要是完美的。購書的時候,會仔細檢查封面、封底、書背、頁角、頁邊,只要那裡有瑕疵,會拿書櫃相同的書做比較,找出最完美的那一本來,即使別人說他吹毛求疵。

  如果櫃檯上的書本都破破爛爛的話或是剩下一本的時候,他會把那一本先藏起來,跟店員說那本書沒了,要店員在倉庫找一些新的出來,或許騙店員說「我的書要來送人當禮物,有新的嗎?」也試過擅自打開書櫃底下的櫃子翻出完美的書本來。

  選書當成選美,那是一份價錢上沒有的價值。

  書店播放著張國榮的〈追〉,他離開了整整十二年。他在想究竟一個完美的人,從空中墜下地面的瞬間,會變成什麼模樣。


七、快感的傳染

  他看見書店的書崩角折頁,心裡非常不爽快。在書櫃的另一邊,看見一個男生拿著一本書左看右看,又拿另一本前翻後翻,之後他眼睛沿水平線的盯著書背、頁邊,那男生感覺被他發現了,便裝作看書。

  他知道他在檢查書本,他覺得他是知音人,是同類,世界上沒有明白他們。他衷心希望他可以盡快選出最完整的一本書。

  他看著那男生多麼辛苦的來回檢查,突然有莫名的快感。他覺得這有可能是傳染的。


八、追溯記憶

  他看著芥川龍之介的〈某阿呆的一生〉的一句:「他在咖啡館的一隅和他的朋友談著。」他並不是熱愛到咖啡館裝文青的人,但想起第一次看到咖啡館是什麼時候?去了多少次咖啡館?跟女朋友第一次去咖啡館喝了什麼?付了多少錢?

  他想著想著沒完沒了,也想不出所以然來。無奈問自己為何自己要強迫自己不斷追溯。到底在什麼時候強迫自己做重複的事。

  他想小學的時候,早上上課前都反覆檢查書包,把課本排好,出門時,一直順序地數著課本的代號。

  但這不是他的第一次。

  他希望早上的陽光能照耀某傻瓜的記憶。


九、成長

  他對著電話上的數字猶豫不下,對底輪到誰。小學生下課都是充滿歡樂,看看卡通,玩Gameboy。那時候,他當然也不例外,但他比其他小朋友多一份心靈上的忙碌。

  他總是每想到一個問題、學校通告、功課詳情、一條數學難題、一些瑣碎的事,都會便撥一次電話給同學查詢,他害怕犯錯的後果,他覺得錯誤會帶來不好的事情,所以他把自己的煩惱轉移到別人身上。

  他知道動輒便打電話給同學,會令同學不耐煩,還惹同學爸媽投訴,同學給他設了限額,一天只能打五次電話。

  他決定分散投資,分別記下班上各個成績比自己好的同學的電話。有時逼不得已也只好撥給他班上的豬朋狗友,覺得總會問到一些他不知道的答案。由於人數有限,又重覆撥打了。

  電訊隨最後一個號碼按鈕底下送出,別人家的電話已經響起,已經收不回來了。

  他想起這第一個強迫症徵狀,赫然發現強迫症一直在成長。


十、一切的始源

  他害怕死亡,他更害怕看著別人的死亡,死亡會把空氣改變。他看著病了幾年的父親在自己面前死亡,在想死亡到底需要多少時間?當醫生跟他父親說患上絕症又是用了多少時間?

  「父親生病的時候,我幾歲?父親生病的時候,我在做什麼?當母親打電話回家說父親要住院留醫,那天是星期幾?我探過多次病?父親最後一次生日到去世那天相距多少天……」

  他記得那天是1月9日3時48分。

  他回想起十二年前父親彌留時的樣子,發現死亡的一刻比光速還要快。

佳作〈散文一則〉

睡眠病原蟲

  一位長久坐著不動的人,在窗內長久坐著不動。

  這很合理,這是目前為止最合理,因為是最巧妙的一個陳述。唯一的陳述。唯一的陳述將開啟第二個陳述,一個接著一個,彷彿並不太自然的停頓,不在窗內也不在窗外者這樣思考著。

  那名思考著人,儘管他亦長久坐著不動,畢竟他是如此思考著的那個人,但並非同一個人。並不能在簡單意義上理解這個不同。倒也並非說是無法理解,事實上並不能這樣說,那當然會變成一個悖論。

  我喜歡悖論,那很巧妙。作為不能說者,成為悖論,赫然意識到已經被說出,錯過了巧妙,在巧妙之後,很滿足。

  任何停頓都並不太自然。

  任何的空白也是。一個句號也是。一個短短的句子,一組短短的句子,無法拉得更長,因而變得更多。

  越來越長,這並非必不可免的。這是可以停止的。於是你想著,能不能再多一些,永遠不再停止,如同一個接著一個,越來越長,透過停頓,一個伴隨著的不完整的跳躍,短短地向前,同時後傾,向前點,慢慢越拉越長直到逐漸站直了身子。

  那或許將是一個成就。

*

  我該如何描述我曾經待在一座迷宮中的全部經驗事實?毫無疑問,我確實在某種意義上曾經待在那一個地方,並且經歷了一段時間,縱使對於它們我幾乎毫無想法。

  我有一個想法,即把它們和更多的它們全部描繪出來,至於理由,一種很個人式的理由,每一個人都會這麼做,所以我也這麼做,作為一個如今,現在,已不在迷宮中的人,彷彿我渴望重新回到那裡。彷彿我還沒有離開。

  我確實還在這裡,於是事情逐漸明朗。

  我該如何描述我曾經待在一座迷宮中的全部經驗事實。也許,那裡和原有的世界(這世界至少有兩個世界以上,當然不是在所謂平行時空的意義上而言,而是更直接性的,更原始性的)幾乎沒有甚麼不同。同樣有一個地方,一段時間,這麼一個我和其他人。就這點來說的確沒甚麼不同。我會弄混淆嗎我曾經混淆著嗎?仔細觀察,嘗試找出差異,的確有,換句話說,當然有,首先我必須得先給那迷宮一個名字,換句話說,那迷宮這個名字本身已經給出了差異:我從何處得到迷宮這個印象呢?以此為基礎,全部的一切以及所有這獨一之世界本身從此被確立。

  顯然迷宮是真正的直接性和原始性本身。這混亂的直接性,這令人混亂的觸感,我觸摸著觸摸著我的觸摸,我無法觸摸它因為它是使我之觸摸得以可能的條件。條件是甚麼,首先是無法觸摸的,條件並不實存。條件抵擋著過去的深淵,流逝於未來的無限開放性和可能性之中。其次,條件卻恰恰是一個物,因為它不可摧毀,由此推論,它必然或至少是一個物,說得再多一些,它是至高之物,因為它不可摧毀。它不可觸摸。

  迷宮類似於條件,至少是條件一類的事物。因為它們不同,基於直接性,或是我利用直接性直接地斷定、捕獲它們之間的差異之斷定本身。它們至多只是同一類的事物,甚至這一個分類本身即將瓦解。如此艱難,如何在直接性與原始性中再度給予分裂?如此輕易,這樣的分裂必然已是給予本身的可能性之條件。

  迷宮是這些事物存活於其中的世界的名。

*

  我瞪著你發呆。鏡子在我前方,在過去的時候,過去的那些時候,不是現在。現在沒有燈光。方才沒有,現在有了,就只是燈光,就只是那面在我前方的鏡子,我則瞪著另一個人發呆,意思指的是我發著呆。我想我是坐著的,在灰色的黑暗中,肯定是有燈光,在任何一個地方以燈光本質的形式漂浮著,填塞著,一片均勻的灰色壟罩著整片黑暗的。我瞪著那片灰發呆,那片灰彷彿使我發呆,那片灰就是我正發著呆的。唯一可能的是,我瞪著那片黑暗發呆,驚慌是小小的,因為世界尚未顛倒,驚慌是有的,因為世界已顛倒二次方在無關緊要的一處,無關緊要是有的,因為那是小小的,那是,背後極大著的,燈光的可能。

  我非常痛苦,這句話並不表明什麼,如果有,也只是別的,譬如說一種幾何學和材料學的綜合展示。橙色的外框,兩透明類似玻璃又像是塑膠材質的夾面,類似的一些事物或事情。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我並不打算加上問號,同樣的,如果有,也只是別的。顯然我明確甚至強硬地表明著什麼,但我不需要說得太多,就像是這樣,對大家都好,很簡單。

  有時候我在想著這樣一種方法究竟意味著什麼,我認為就像所有事情運作的那樣,不會太難,只會越發簡單並且弔詭地越發深刻乃至明朗。越明朗意味著越發隱晦,這不為人知,我也打算在此加以封閉,當然事實上我沒有做什麼,這一切莫不皆表明如此。沒有太多的問題。

  一天過去了,為了不再瞪著那,我依照規矩重新瞪著那因此而成為不可瞪著的。無論如何,重新與不再,一天過去了。我依傍著其他,無關誠實與否,儘管事實上總將被這樣要求著,包括對自身這樣的要求,但要清楚除此之外的其他總是最佳依傍。

  我繞著就像一天過去了那樣。繞著什麼?就像一天過去了然後呢那樣。我必須要了解到,並且因為事總不關其他,我必須要更加了解進而也就是超越這種或那種了解,以便於達到以便於使我達到。當事情關乎其他之時,我或能不再必須更加地了解甚至去了解而能達到;當一切道路皆已毀壞,那唯一的道路就將顯現;當那唯一的道路顯現,一切道路勢必。

  我還窩著,我抱著一包東西,可能是繪圖工具,也僅止於可能,我寧願不承認它們,於是那樣一包東西我並沒有抱著,因而我也並非是窩著,至少並非僅止於窩著。我窩著講著,應該是在繪製些東西,並非正在繪製中,我正在繪製中的這當時後我並非正在繪製中而是一種純粹的停滯,窩著,抱著,被抱著,我被繪製著我寧願是自願的被繪製著,我是被繪製著的,我正被繪製著,繪製著並且停滯,並且永無停滯著,窩著,停滯著。

  我吸納著法則,那獨一之法則,那唯獨不顯現之法則;我偷偷摸摸同時得以光明正大,我宣示著對那法則的忠誠同時將之給出,背叛,同時,那第二個同時我完成對它的終極臣服,對自身的終極臣服,對終極的臣服,一切全般弭平。弭平著,顯現著與顯現與弭平。並沒有事物能被弭平,在時間之中,在之外的時間,已經來不及。

  忘了在哪,似乎,有事物能被弭平,似乎,弭平這樣一回事與事物是緊密的,似乎,似乎,弭平正發生著嗎?弭平結束了嗎?文字宣告著終結,無數個終結,無數個終結的排列與再排列,顯現著並不斷地,沒有必要擔心,也沒有必要。

  我依傍著時間之外,我依傍著之外偷偷摸摸與光明正大,等待著任何的懲罰與獎賞及它們之外的,無疑我從那拿到的是更多,所有的偷偷摸摸與光明正大,真正的純粹性與保真,更多的與純粹的,純粹的與一無所有的,純粹多的與在之中的,在之中的與爆裂著的在之中與所有的全部重來,全部無法重來,沒有關係。尋求著具體,設下無數陷阱生產著獵物,在等待的名義下耗盡且於定義中被達成一種逆反;恰恰是,就陷阱自身之中,陷阱自身之中而言,與等待,無關生產因為已經失敗,墮入第一個同時,等待最次獵物的墮入。

  沒有差別,差別在此展開,在等待之後,在等待不再之時。

佳作〈碎裂的陶杯〉

董宛君


  天氣連日陰晴不定,每到下午落大雨水氣漫漶,新竹的風就算四季亂竄,也抵不過頑強的濕氣綿綿不絕,東北季風早已轉為反潮南風,地面濕滑空中瀰漫水氣,打開櫥櫃就會發現除濕盒的水位高升,不知何時吐出這麼多水量。

  這種天氣,陶土特別難以風乾。

  前陣子偶然加入陶藝社,社長告訴我:「土之所以會黏,是因為有機物吐出的口水,變成一種排泄物。」

  他低著頭這麼說。

  社長低下頭揉土的時候,因為用力耳朵從耳根紅到耳廓,仔細一看,他擁有一副相當優雅的耳朵,曲線和由上往下看的陶瓶內裡弧線相若。

  他右手一邊按壓,左手一邊移動黃土,好讓土裡的氣泡竄逃到空氣當中。

  如此一來,陶瓷才不會碰到高溫時應聲斷裂,不斷反覆搓揉,直到黃土的縐褶形成一朵艷開的波斯菊。

  他接著說:「在日本,這種搓揉的過程就稱為『菊練り』(kikuneri)」。

  社長的雙手逐漸沾黏上褐色的黃土,我轉頭看看陶藝室的四周環境,鐵窗與門把、塑膠掃把和水桶把柄,以及電腦鍵盤和其他人的手裡,都沾有瓷土或黃土的痕跡,我攤開我的掌心,只有我的手是乾淨的。

  我趕緊從塑膠盒裡拿出一團黃土,開始學社長搓揉的手勁,每每想學得有模有樣,完成品卻只是離想像差距甚遠的小玩意,那一次我做了一個不知如何評斷的南瓜球。


  陶藝教室位於校園角落的吸煙區,偶爾經過時會看見幾位學生在教室外頭或蹲或站,姿勢像極埃及莎草紙畫裡頭的人物像,表情非常僵硬。學生的嘴巴呼成圓圈的模樣,手裡的菸沒熄滅,煙在路燈光線下,像被吸進天空一般,眨眼一看,剛才的騷動已然不見,周圍的暗隨即恢復原狀。

  這一間建築物的存在,宛如小川洋子《無名指的標本》所描述的場景。水早已流乾的游泳池,腳一踩在磁磚上,就會有清脆回聲那般。「在這裡,一切都可以做成標本。封存、分離、結束,正是這些標本的意義。」如果沒有人自由進出,夜晚的陶藝教室,近似博物館裡展示作品的透明玻璃櫃。

  我第一次獨立完成小小醜醜的南瓜球擺飾還放在架上等待風乾,看起來有些陳破不堪,僅此而已,製作大型陶瓷與藝術品等等複雜的程序,我連學會的皮毛都還沒能沾上,那時我便像沒有耐性的新手常常脫口而出:「土到底乾了沒?」陶藝室還有許多排隊等著上釉彩的半完成品。

  我從沒數過這間屋子到底藏有多少容器,左邊的架子上有淡綠渡透紅粉漸層的大型陶甕,另一邊還有許多未上色的白底素坯等待人領取,沒有輪廓的黃土人臉被擺在一旁,幾個小杯碟零星散著,再往陶藝室裡頭走,大型的燒窯靜靜待在角落,近百個出爐的完成品仍堆疊在桌上。每一次走進教室裡頭,無論是完成或是待完成的陶品,土質特殊的味道會纏繞全身。


  小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夢。

  放學後的學校,我和朋友在盪鞦韆與大象溜滑梯間的樹下玩躲貓貓。

  當鬼的我從一數到九十九,略過報數一百,開始動身找人,所有人都被我找到了,剩表姊一人。我翻過假山,來到子母車的位置。張眼一望,子母車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巨大、傾翻的土色茶杯,表姊就在那裏。

  「抓到了。」我拍一下表姊的肩。

  瞬間,她的頭顱從肩上移位,滾到我面前,眼睛像被輾過的貓的表情瞪著我。

  我從夢中驚醒,臉上除了冒汗之外,眼角還溼溼的,那一陣子,夜晚我都不敢入睡,深怕再夢到同樣的惡夢。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長大後反而對於夢裡置換子母車的茶杯很有興趣,表姊坐在容器裡頭,表情仍像浸在夢裡,沒有醒來。

  每當我腳踩在轆轤開關,控制機台轉動胚土的速度,看著不斷旋轉的轉盤,常會這麼想:說不定我是因為為了追尋夢裡那只陶杯才會來到這裡。

  黃土在我右掌中被壓低,左手輕輕扶著胚土,帶點些許砂質的觸感,使我意識到,只要稍微用力一些,眼前未成形的胚土就會在我手中扭曲變形。

  如同製作陶板時,黃土在我按壓之下,漸漸扁平。土具有延展性,同時也很脆弱。只要按壓時有裂痕,就代表陶板已經從外部開始龜裂,即便肉眼無法辨別,出窯之後就會變成碎裂的陶塊。

  我時常能感受到眼前的泥土經過不斷揉捏反覆搓揉,這過程像與自己對話。無論是完成或未完成,每一次手離開胚土,作品都不會是相同模樣。每一個當下的心情都像標本一樣,被封存在那個時刻。土吸附骯髒的心情,成為它應有的樣子,完成的瞬間土彷彿不是原來的土,我也不復是原來的我。而我緩慢地將胚土均勻拉高,在轉盤的中心點,逕自往土裡加水、吸水,用手掌感受土的纖細觸感,有時不知覺地將左肘靠在腿上,等我意識到時左半身已經麻痺。


  我特別喜愛日本第一代女性陶藝家三島喜美代的作品,三島從未受過正統的陶藝訓練,她結合自身對印刷媒材的興趣,將無止盡的資訊大量「轉印」在陶器上,發展「印刷陶器系列」,大量的無意義的訊息轉載到陶器身上,動輒幾百公斤重的巨型作品上頭印著日語英文與各種圖案,破碎的語言與複雜的陳述簡化成三島喜美代對現代人類的觀察。

  她利用絲網印刷將泥土變身為巨大的水泥柱、垃圾紙張、岩石,她的作品將宛如皺褶的紙張與曲線表現得恰到好處,抓緊動態事物凝固的瞬間,封存那瞬間的存在就是她前衛陶藝作品的語言。就是這個封存的瞬間讓我心癢難耐,以靜態逼出動態,如實安住即如如不動,靜原來也能制動。

  「好想成為三島喜美代這樣的前衛藝術家。」可當我從爐裡拿出第一個完成的陶杯時,把手與陶杯連接的縫隙隨杯緣乾裂而下,我輕輕觸碰陶杯,它卻碎成一塊塊無用的陶片,我把杯子扔進垃圾桶裡,第一個作品終究是失敗了。


  大約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吧,為了喝朋友從英國買回的紅茶,特地回家一趟準備拿走櫃子裡的陶杯。我按下廚房電燈開關,發現大鍋裡噴出一道道細微的水柱,臉湊近一看,原來是泡在鹽水裡的蛤蜊正在吐沙,一粒粒新鮮的蛤蜊偷偷伸出斧足,好像用舌頭在嗜鹽似的,我想看看蛤蜊活動的模樣,於是一張臉在鍋子附近等啊等,突然間蛤蜊的水柱噴向臉,我用舌頭嚐嚐,有點黏液與鹹沙的味道,不知為何,我想起當時在教室丟棄那只碎裂的陶杯的感覺。